昨天一回特务机关,他就不客气地向徐恩峰索了几天假,说是要和林小姐一起到郊区散散心,今天一早就开着车大模大样地到了林家别墅。
林樱美搞到的盘尼西林管了大用,他们到的时候,成才烧了一夜之后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只是还在昏睡;善解人意的林樱美留他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到楼下厨房陪齐桓煮汤聊天去了。
“臭小子,这汤你不喝我可喝了!”袁朗带着戏谑的口气等着成才平复心情,他太知道孤寂行走的战士被肯定和被理解的心情了,他们不期待勋章,不期待神坛,他们只要那么一点点温暖的自己人的理解。
果然,他看见那个年青人湿润的睫毛一下子散开,眼睛却要比刚才更要清澈明亮,水汪汪地,像一片湖水,一不小心却在湖面照见了自己举着勺子的影子。
成才听话地喝完汤,看着收拾碗勺的袁朗,突然问了一句:“开枪的时候,你紧张吗?”
袁朗直直地盯着他,轻轻地摇头,自嘲地笑笑,“我根本不能允许自己紧张,或者说我已经紧张得忘记了紧张。”
成才的眼里又闪过一阵雾气,他不敢去想袁朗心中所承受的压力。战友的生命生死毫厘由他掌控,换作枪法更好的自己,也无法保证一击成功;自己可以承受酷刑的伤痛,面对死亡的到来,但在承担灵魂痛苦煎熬的坚强与从容上,却永远及不上袁朗,“都说我是国军第一狙击手,可要让我对着自己认识的人开这一枪,我不一定能心定得下来。”成才顿了顿,抬眼看着袁朗,“所以,我永远都得管你叫师傅。”
“嘘~”袁朗伸出食指压在自己嘴边,靠近成才低声说,“听着,这里没有师傅,只有军统特派员袁朗,代号蝎子。”
成才的眼里波光一闪,“你被戴笠策反了?”
袁朗嘴一撇:“什么话!从来只有袁朗策反别人,谁能策反得了袁朗?十年前,军统还叫复兴社的时候,《沪江日报》的著名社会记者袁朗就有一个代号叫蝎子了,那之后,他就进了中统,跟了徐恩峰,一直跟到现在,而且,或许他还有可能神奇地再度策反徐恩峰。”
袁朗像是在讲别人的一个传奇故事,嘴角带着一缕自信却又混着些自嘲的神气。
瞥见那笑意,成才却垂下眼帘,不忍心去看,他太明白这之后的艰辛与不易――举步维艰的试探,步步为营的小心,情报的获取几乎是建立在对灵魂的自虐之上的,没有人会来救赎你,组织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午夜梦回,心里孤单得甚至要低声饮泣。信任总是你最渴望的,却又离你有时那么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你最在乎的信任,就像铁路曾经在剧院里叮嘱自己“袁朗已经脱党,不要和他联系。”那样。
厨房里热气腾腾,林樱美一边脱毛衣外套,一边感慨地夸着齐桓,“真想不到,齐组长竟然还是一个好厨师!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你可真是享福了!”
齐桓摇摇头呵呵笑出声来,“谁家姑娘跟着我那才倒大霉呢,干我这行的,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有机会做饭!嗨,我这都是小时候流浪的时候,跟着一群乞丐老头学的。”
“那你最拿手的一定是叫化鸡了?”
“错了,我最拿手的当然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了!”齐桓说着笑了起来。
珍珠翡翠白玉汤?林樱美有些糊涂地看着齐桓在那儿笑,却听齐桓问:“听过朱元璋的那个段子没有?我听说书的时候,就爱听这段。”说完就把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讲给林樱美,听得林樱美也乐了起来。
楼下的笑声穿过楼梯,透过不隔音的和式门,传到了楼上的房间。
成才有些疑惑地看着袁朗,袁朗轻轻说了一句:“林大夫,自己人。”
看见成才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公开的身份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成才的眼神晃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笑过之后,齐桓却突然问林樱美:“你昨天说成才以前救过蝎子?他们很熟?”
林樱美敛起笑意,严肃地点点头,“听蝎子说,他当年被福建的共匪游击队抓住了,成才当时是国军36师的参谋,他的枪法很好,他们包围了游击队的营地,成才开枪干掉了警卫,把蝎子救出来的。”
齐桓点点头,“成才的枪法在军统,也是数一数二的。”想到成才的那双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往日一样灵巧地开枪,心里又有些悲凉。
《青山遮不住》第二十三章(下)
“汤噗了!”林樱美察觉到齐桓的走神,一边提醒他,一边急忙去揭煤油炉子上放着那只汤锅,锅里是齐桓炖的鸽子汤。江南的风俗,受伤流血的病人讲究喝点鸽子汤和黑鱼汤。
齐桓摆摆手,摇着头解释,“刚才一直想着成才的手呢,小鬼子太狠毒了,成才这手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打枪了?”
“我看过了,等会儿我上去给他上药,再包扎一下。指骨没有受太大的损伤,等指甲长出来,指尖的伤口慢慢愈合之后,多练练手指,打打毛线,弹弹钢琴什么的,我想今后用枪应该没问题。而且,我听说,狙击手更多的靠感觉,那是天分,一般人想练都练不出来的。”
林樱美拿着汤勺在锅里搅动着,轻柔的声音,听到齐桓的耳里分外的舒服。从小孤苦,进入军统之后又是一种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日子,齐桓的生命里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清雅美好的女性,特务机关的女性大多是娇媚与狠毒兼而有之,那天,带着知性气质的林樱美甫一出现在自己面前,眼前竟像看见这个女子从水墨画里走出来一样。
“想不到你这个医生,对狙击手也了解那么多?”
“都是道听途说,我自己连枪都没开过,狙击手的事是听蝎子说的,他的枪法很不错。”
林樱美说的是实话,她所接受过的地下工作培训只有发报,枪,真的没摸过。
“蝎子的枪法的确不错,刑场上能够平静地对自己人开枪,而且准确地打在心脏和肺部之间的那个缝隙,顶级射手也没几个人做得到。”
沉吟了一会儿,齐桓把话题扯到了蝎子身上,这个人,重庆的电报里让他无条件服从蝎子的命令,对于这个人他很有好奇。今天上午在林家第一次见面,礼节性地握手,戴着墨镜的脸上却是矜持和客气,说了几句话,便上楼进了成才的房间,到现在也没下来。他抬眼看了一下shen边的林樱美,小心翼翼地开口,
“林小姐,听老白说,您是蝎子的女朋友?“
林樱美搅动汤勺的手停了一下,只沉默了一小下,她迅速地展颜对着齐桓笑了一下,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只是男女朋友,我们都还没有考虑好是不是要正式确定关系。”
“噢,”齐桓点点头,“蝎子是个能干的人,只是,”齐桓又一次抬眼看了看林樱美,那个清丽脱俗的瓜子脸始终带着纯净从容的微笑,“只是,蝎子既然是我的同事,我知道我们这一行的危险,别人不说,你看成才,死里逃生啊。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军统的人,帮我们是因为蝎子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出了事,你怎么办?”
林樱美没有想到齐桓会对她说过这么一番话,虽然她无法对齐桓说出自己参与营救行动的真相,但齐桓的关心还是让她很感动,“谢谢你的提醒,其实我帮你们,也不全是因为蝎子,另一个原因是,我也是中国人。日本人有多残暴,看看成才身上的伤就能够知道了,说心里话,我挺敬佩成才的,如果是我,我受不了。我都想好了,如果我被捕了,我就吃下这一颗早就准备好的毒药。”说着,林樱美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摸了摸旗袍领口的那一枚珍珠胸针,胸针上缀在一起的几粒发出淡淡光华的白色珍珠里,有一颗就藏着林樱美给自己准备的毒药。
林樱美的话和动作让齐桓一下子怔住了,他楞楞了盯着那枚胸针看了半天,才吁了一口气,什么话却没有说,但是林樱美说话时平静和坚定的神情却深深地刻在他心上。
厨房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有汤锅里的水沸腾的声音还在响着,两个人各怀心思,林樱美有些焦急地惦记着楼上的袁朗,齐桓仍然在费力地思考着林樱美的话;两个各怀心思的人此刻都没有想到五六年之后会有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更没有想到他们的命运已经从这一天开始交集,和楼上那两个人一起。
林樱美轻轻地推开楼上房间的那扇和式木门,屋子里好像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声,林樱美心想成才身体虚弱可能已经休息了,她尽量小心地拉门,江南的潮气让木门在推拉的时候有些滞重,发出哐当的声响,林樱美像小孩子做错事情一样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探询地向屋里望过去,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袁朗眨着眼睛冲自己做着鬼脸,笑得格外温暖,自己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放松的笑,“没事,成才没睡,进来吧。”随意的话语,就像在家里,亲人之间的话语,亲人之间的放松,床上躺着那个人,正要进屋的那个人,都是他亲人一样的放松。
听了袁朗的话,林樱美还是站在门口稍稍楞了一下神,才脱鞋进屋,她只是有点不能适应这样的袁朗,这个她一直默默在心里在身后喜欢着的人,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放松和随意。
然后她听见袁朗转过身对成才说:“林大夫。”
就这三个字的介绍,没有更多,林樱美心里明白,袁朗已经跟成才交待过自己的身份。
“我见过,那天在刑场上,林大夫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成才的话让袁朗和林樱美都惊讶起来。
“我说,你那会儿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看人家美女呢?”袁朗没好气地作势拍了一下成才的头。
“我都快死了,还不能多看几眼人间美景加美色啊?”成才笑着回答,笑到一半语气却变得感慨起来,“我以前真没想到那么一个悲壮的雨花台,风景竟然那么迷人。”
袁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却是冷峻的话语,“你知道那儿的景色为什么比别处要美丽吗,因为那里有太多的鲜血和牺牲!”
成才没有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重地起来。
林樱美走近成才躺着的榻上,双膝跪下,熟练地从带上来的铁盒里取出酒精、棉签、纱布、绷带和一瓷瓶云南白药,一一放好,拿起棉签,沾上酒精,举着棉签却有些迟疑地看着成才,有些犹豫地说,“酒精杀得很,会很疼,你得忍一下。”
还是在刑场上见过的那一对细细小小的酒窝,此刻的笑意却更温暖和真诚,离得近了,林樱美才发现成才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杏核儿一般的眼睛,黑黑的瞳仁,明亮而多情,眼睛里那一汪波光粼粼的湖面下是望不到底的沉沉湖水,诱惑着人去探询和接近。
“没事儿,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这双手不废了就成。”那双眼睛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股坚毅的神气从眼波里掠过,让林樱美心里陡生敬意,一秒钟之前还带着笑意和温情的眼神一秒钟之后又如此刚毅坚定。
棉签带着酒精的辛辣在成才血肉模糊的指尖上轻轻地放下,林樱美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轻些再轻些,可她还是感觉到了成才极力克制着的疼痛之下的颤抖。她咬着牙尽量不去看成才的表情,也没有却顾及袁朗的动作,全神贯注地飞快地消毒上药包扎,当她全部处理完伤口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袁朗慢慢地把把手臂从成才的头上松开,镇定地从成才的嘴唇间轻轻地抽出自己的大拇指,看见林樱美惊奇的眼神,淡淡地笑笑,“他太疼了,又不想喊出来。”
林樱美连忙上前捉住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两个深深的牙印,两缕细细的血迹从里面渗出来。林樱美心里有个地方突然酸痛起来,眼角有些不争气的液体要往冒,她眨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拿起一根干净的棉签麻利地处理袁朗的伤口,嘴里说着,“瞧你,我都忙不过来了,你还添乱。”
“对不起,袁朗,我把你咬伤了吧?”身边传来一声虚弱的问话,成才从疼痛中的眩晕中恢复过来,听到林樱美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疼得受不了的时候,袁朗抱住了他的头,把拇指放进自己的嘴里,自己疼得不管不顾的,一下就咬了上去。
袁朗没有立刻说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边上放着的毛巾,轻轻擦着成才额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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