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御书房门口,便见屋子里有人出来,定睛看了看,却发现正是那日在玉岚山上曾见过的,定远侯林远。急忙用执扇掩了面推至一边,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满脸是忧郁之色。悠儿是送林远出来的,见了画扇来,急忙行了礼,进去通传,不多时便出来:“婕妤娘娘请。”
这是御书房,是他每日里呆得最多的地方。她从没来过这里,每日除了给太后请安,间或四处走走,平日里便在流云轩中不出去,连跟王才人学筝,亦是请她上门来教。
平金绣花鞋,踩在黑色的大理石之上,脚底下有丝丝凉意。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房,不过却大了许多,左边排列着几排书架,摆满了各样的典籍。左边墙上却有一副帘子,只拉了半边,依然能看到帘子后面与这红墙琉璃瓦的皇宫格格不入的江南山水泼墨画。
一时看着那画有些发怔,竟忘了参拜皇帝。
连宸祈倒是不恼,不知为何看见她来,方才烦乱的心情竟平静了许多,嘴角漾出自己也不能察觉的笑:“怎么,看得这么着迷?”方才回过神来,忙展开笑靥:“这画好奇怪,在这墙上颇为突兀,难不成有什么典故么?”
连宸祈走至她身边,不自觉地从身后搂了她在怀里,下巴支在她披散着青色的头顶上,“没什么典故,不过是母后幼年时候,硬要皇外祖父让人画上去的——你不知道,如今若黎这么刁蛮,多数是母后身上遗留的。”话虽这么说着,语气却是含笑的,宣示着他家庭的幸福完满。
“太后。。。。。。。”她知道,这大玥朝原先是太后家的天下,太上皇与先皇乃大昭朝臣子,后起兵篡位,改朝换代建立了大玥朝。之中的过程她并不清楚,只是对太后和太上皇经历如此的事情仍能走在一起,还如此幸福完满颇感惊奇。
太后心中,难道不恨那个夺去她家江山的他吗?难道她不恨害她家破人亡的他吗?
92 雁声远过潇湘去(七)
“恨,真的能因了爱而消逝吗……”轻若无闻地,她垂下眼帘。
“嗯?”皇帝没有听清,低低地问了一声。画扇没有回答,回身己经是笑意盈盈:“这么晚了,皇上还不歇息吗?”皇帝揉了揉眉心,笑道:“还早呢,这么多折子要看,便是看到明天早上也看不完呐!”画扇抿嘴,却是面上波澜不惊:“可难为了王才人,早早地便歇了筝,赶着回去沐裕更衣了。”
皇帝一愣,随即有些讪讪地:“……这侍寝的日子,是叶贵妃领了太后的懿旨安排的,朕并不……”忽地又觉得自己在答非所问,便又笑了笑,“这么晚了,你出来又做什么?”
“不过是随意走走,没想到竟走到前头来了。”忽地摸一摸肚子,笑着,”有些饿了,臣妾还是回去罢。”便要告辞。
心头忽是不舍。
“朕也有些饿了。既然来了,便陪联用膳罢。”又对悠儿道,“昨儿个不是新制了荷叶酒丸子吗?”悠儿说是,便下去备了。
不多时,丸子呈上来,霎时间这偌大的御书房,满是荷叶的清香与浓醇的酒香,夹杂棍合着在空气中暗暗浮动,一时之间,画扇只觉得自己己经被这酒香薰醉了。
“臣妾并不会喝酒……”急忙推辞。所谓酒后吐真言,她可不想醉了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悠儿笑着,将丸子盛出来,送到画扇面前:”婕妤且放心罢,这丸子不醉人。”这才放心接过来,尝了尝,只觉得毫无酒味,只有荷叶的淡淡的清香和丸子的嫩滑。
见她笑得开心,连宸祈忽有些兴致来了,将桌上的奏折一推,对悠儿吩咐:”将西边的水榭理出来,联与婕妤去那边吃。”这样的夜,这样的美人在前,若是只对着这些让人头疼的奏折,真真的是浪费了。
水榭在御书房西面,是临水的极清凉的一个去处。前后通风,左右则是用素色的云纱糊上格子墙,应景画上各色的景致。如今是正值夏日,原先画的蝶戏百花早被撤了下来,换上露角小荷,和低低地飞着的蜻蜓。荷叶下清波涟涟,正与水榭下的清波一样无二。悠儿知道皇帝怕热,便在水榭小阁外,近水的廊上摆下矮桌,清茶美酒各备下了,自然还有荷叶酒丸子与几样点心。
“静夜无人眠,但有美人在侧。”应着这清风晓月,似不吟几句,倒是对不起这天赐的良景了。画扇闻言只是笑,却不说话,坐了在栏杆盘,伸手下去拨弄着廊下的清流。湖水发出细细的声响,如碎珠子崩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叮当悦耳。
连宸祈过去,拉了她的手过来。手是湿的,清冽的湖水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又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进衣袖,湿了那金线绣满金龙祥云的袖口。
“跟个孩子似的。”他怪道,”这湖水凉,更深露重别着了凉。”便掏出绢子,替她擦干。绢子是素白的颜色,画扇并没有见过。好奇便扯了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一角绣了小小的鸳鸯嬉水,清波之下,又有巧云两个古隶小字。
一时只觉得一股酸意涌上心头,再不看第二眼,便扔了回去,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低下头去沉默不语。连宸祈却不知道她在计较什么,复拿起绢子看了看,方才恍然大悟。
“你在气这个!”他好笑地,却不知为何见她生气,心里居然还有一丝丝的甜蜜,“这不过是我顺手在她那里拿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不用便是了。”便顺手叠了,扔在矮桌上。
“这样好的绣工,不用不是浪费了?”画扇冷笑道,“我便说过,谁的绣工好,你找谁要去便是了。”皇帝微微地有些恼了。
“你这人……你又没送过我绢子,又不许我用别人的,这可没道理。”这样别扭的脾气,宫中只怕也只有她一个人了。画扇听了却不说话,只把手伸下廊子,拨得那水花溅起,哗啦啦地响着。
皇帝叹气,正要安抚,悠儿的声音却在外头响起:“皇上,王才人来了。” 便有一个烟霞色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依然是那样抿着唇,怯怯的神色:“皇上。”见画扇也在,又喊了一声:“云姐姐。”
皇帝忽地沉下脸色:“你来做什么?”正因为她和画扇恼了,心中本来就不高兴,如今又见她本人,便是一股无名火冲上来。
似是被皇帝不耐的语气吓着了,巧云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声音里己经带了哭腔:“巧云该死,巧云并不知道云姐姐也在这里。只说皇上许久役来,才……才想着过来看看。”顿了顿,不待皇帝说话,又说道:“皇上说巧云的绣工好,巧云给皇上绣了个香包。”话毕,便急急掏出香包,羞涩地献上。
画扇只觉得心底一揪,一时愣住,也忘记去拨水花,哗啦啦的声音,霎时只剩下轻微的滴,滴,滴。
“朕什么时候说过……”忽然脸上一热。奇怪,居然有偷情被妻子抓到的感觉,这不过是件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了。
巧云看看皇帝的脸色,又看看画扇的颜色,似是明白了什么,急忙低低地:“皇上并役有说过,是臣妾记错了,臣妾该死。”畏畏地看着画扇,“云姐姐,你可不要误会了皇上。”
画扇回过头,艰难地一笑:“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我是皇上的妃子,妹妹亦是。”有什么好吃醋的,他后宫佳丽如云,每夜不是在这个妃子的枕边,便是在那个妃子的榻上。一个月到她流云轩,也不过是五六日罢了。
五六日,她该庆幸了不是?
便站起身子,款款地施礼:“夜也深了,皇上该歇着了。臣妾告退。”只是终忍不住,说道那一个”退”字,声音己是极轻,微微颤抖。
她的话,如针刺进连宸祈的心底。忽地便有一股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站起来,几步过去从身后搂了她。
93、雁声远过潇湘去(八)
一时间,屋子里余下的只是沉默,如天荒地老般的沉默,仿佛时间刹那间穿梭到远古的时代,天地一片空旷,而他们就站在这一片空旷之中。
良久,连宸祈才说了一句:“悠儿,送王才人回去。”
“皇上!”王才人愣了愣,随即脱口喊道。
“明儿个朕便和母后说,日后要临幸哪一宫,由联自己决定。”看着她这样,简直比剜心刺骨还要疼,还要难受。他是皇帝,若是连自己自己的心意都要违背,那这个皇帝做得未免太没意思。
他承认,他是爱着云画扇,可是如今……
即使眼前的她不是云画扇,不是那个和他定下终身的女子,他的心依然是毫无保留地给了她。他清楚,在她端上那一碗热腾腾的冰晶梅子羹,吟出那句“梨花落尽春又了,一袭深情,两处相思,怎堪无情是君心,空余两泪清涟涟”的时候,她己经在他心底挖了一个小小的洞,埋进了情意的种子;在她于那溪水边独立,飘袅的身姿聘婷如仙一般,那种子便发了芽,扎了根。
这日后的每一次相处,她在他的心底都越重一分,她笑靥如花底下的悲伤,不经意地掠过眼底,或许她自己都役有察觉,可是他却可以感觉得到。他知道她心中一定有恨,恨他失手杀了宛言姑姑,他想要用自己的真心实意去感动她,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
他是皇帝,他有后宫佳丽无数,每一名妃子于他都不只是枕边的女人而己,她们身后有她们的力量,有她们的权利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相互制约,后宫平衡,朝野才得平衡。所以他不能清楚地宣告所有人,亦不能告诉她,他如今爱的只有她一个人。云画扇,那个与他定下终身的女子,便是如今出现了,于他的分量亦不如她这么重。
如果云画扇还在世,皇后依然是她的,可是他的心,己然是无法收回了。
只是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在巧云的耳畔。她进宫许久,只得了个才人的位品,地位低下皇帝始终没有临幸过她。表姐和周围一起进宫的叶贵妃,陈妃都做了人上人,她不甘心!
她是努力一搏,偷偷打听了云婕妤打算去拜访那位杭太医的机会,向皇后告密才得到了侍候皇帝的机会,她为此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她不能就此放弃……
“可是皇上……”王才人不死心地,“臣妾备下了香雪百合莲子羹,等着您……”只是再说不下去,皇帝的沉默,悠儿一个请的动作,明白向她宣示了己经无可挽回的局面。云婕妤寥寥数语,竟能推翻太后定下的规矩。皇帝为了一个小小的婕妤,竟第一次任性没有按着黄碟来临幸妃殡。
只能起身,低低地说了声:“臣妾告退。”便随着悠儿出去,牙肖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在他怀中,画扇愣了好久,才叹息道:“何必如此……”她是吃醋了,只是他亦知道他的难处。如今她的心底是不能不该想着这男欢女爱的事情的,可是一想起他睡在别的女人的枕边,她忍不住。
她逼自己想起姑姑,想起他一掌将姑姑打到半空中的样子,想起姑姑瘦弱的身子躺在雪地里的样子,只有这样,仇恨才又如翻滚着的热水一般涌起,才能让她平息心底的醋意。
可是如今他这么做,为了她这么做……
“夜色晚了,咱们进去罢。”他的吻落在她的颈后,缠绵甜蜜。她闭上眼,浑身绵软无力靠在他的怀中。
皇帝的宠爱是她报仇的有力工具,她要云若如死,要丽妃死,只能依靠他的力量……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安慰自己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他的吻,接受他的情意,接受自己心底对他依然无法抿灭那一丝爱意的事实。
醒来的时候,天己经微微地亮了。远处传来渺茫的钟声,刚到卯时。殿里只在锦榻一侧点了一盏灯,立在长脚的烛架上映下飘渺不定的烛光。月己经沉到西边,东边早泛了鱼肚白,天空是苍白的颜色,连一丝云都看不清楚。
画扇坐起身子,身上只有一件罗衣,两根带子在胸前绑了个好看的结,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想要思考些什么,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只能摇摇头,重新伏到枕上。
身边是他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寂静下,才听得清情楚楚。他还睡着,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扬,浮着一丝丝的笑意。他梦到了什么?他的梦里可有她,她可曾进过他的梦里?他的侧脸很好高,高低起伏有致的轮廓,白哲的皮肤带着些许细微的伤痕,许是年幼时候调皮留下的。他的睫毛亦是很长,像女子的一般微微翘起。忍不住伸出食指去,轻轻拨弄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又从睫毛滑到了他高挺的鼻,和微薄含笑的唇。手如跳舞般在半空中划出他脸的轮廓,轻轻一抖,猛地缩回。
又沉浸在了不知名的世界之中,又忘记了她身上的仇与恨,又忘记了,是他失手杀了姑姑,如今他只是她复仇的一枚棋子……
“叩叩叩”想了三声,门外想起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吴意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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