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胸口突然涌起了一股怒火,我握紧拳头往车窗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警报器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刘冉冉,你他妈别在我面前横,你丫发什么疯!”
“发疯的是你!你明明想去看她,你明明关心她,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冷酷?那是你妈!你妈现在死了,死的时候你居然不在她身边,死了后你居然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没完没了地爱,没完没了地恨(2)
我一把捂住刘冉冉的嘴,我在她耳边低吼:“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妈都跟你妈一样?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自己叫外卖自己吃,自己铺床睡,自己去开家长会,自己害怕的时候躲在衣柜里蒙上被子。那时候我妈在哪里?她那时候正躺在别的男人的床上。”
我松开手,撩起衣袖:“这十几个疤,是我妈每一次在被男人抛弃的时候,用烟头烫的。那个女人烫第一个疤的时候,我才七岁,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我早就知道软弱得不到那个女人的怜悯,我根本就不会哭!”
我放下衣袖:“我不去看她,是因为我不能原谅她,即使是她已经死了。你知道我最不能原谅她的是什么吗?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她居然连死都死得这么狠,连等都没等我。在打这个电话前,我以为能听到一句对不起,也许我能勉强我自己去原谅去接受。但现在,她居然就这么死了。丫居然死了!”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无法平复,我需要倾诉,我需要发泄,我是个浑蛋,是个活了二十多年的浑蛋,我也有憧憬善良的时候,冰冷了这么多年,我也许比谁都渴望温暖。但那个女人却连一次机会都没给我就死了。
我还想说什么,刘冉冉猛地抱住我,她踮起脚,吻住了我的嘴巴。我想推开她,她执拗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从刚开始的轻柔到后来的狂热。那些躁动不安随着这个吻悄然逝去,我慢慢安静下来。
漫长的亲吻过后,刘冉冉松开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半晌,刘冉冉打破了宁静:“如果我也告诉你,这是我的初吻,你会不会觉得我特没创意?”
我有些意外,故作轻松:“那我是不是也得对你说声对不起,然后你再给我一巴掌?”
刘冉冉笑了:“臭浑蛋臭流氓死痞子。”
我第一次发现,北京的夜晚安静得如此温柔。
那天晚上,刘冉冉没有再问关于我妈的事,反倒是说了不少她自己的家庭,还主动提起了刘有才。说到刘有才的时候,刘冉冉异常的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似的,她的开场白很独特。
刘冉冉:“看,灰机——”
我:“老大不小了,少装可爱。”
刘冉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小时候我爸还没离开我和我妈那会,我妈身体一直不好,当时家里为了支付我妈的医药费,连吃饭都成问题。我那个班上有一个暴发户的儿子,丫成天跟我面前显摆新玩具,有一回他爸给他买了一个飞机模型,我羡慕坏了,回家后缠着我爸闹着也想要一个,我爸被我闹急了,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爸第一次打我,我都流鼻血了……”
我:“刘有才下手真狠,摧残祖国的花朵。”
刘冉冉:“其实不是因为那一耳光才流的鼻血。我回家之前替邻居家的小孩抄字帖,她特懒老趁着家长不在的时候让我帮她干这干那。当然,我不可能白干,那天抄字帖的酬劳是荔枝。我吃了整整半筐。”
我:“……敢情是你吃多了上火,才流鼻血的啊……”
刘冉冉:“我爸一看我流鼻血都慌了,含着泪抱着我。我一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他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坐真正的飞机,呵呵。”
我:“刘有才太不够意思了,说话不算数,没事,还有我呢。我明天就帮你完成你的梦想。”
刘冉冉:“哟,难得你这么大方,飞机票可不便宜。”
我:“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爷有的是钱,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去天意,给你买架飞机。”
没完没了地爱,没完没了地恨(3)
刘冉冉:“模型的是吧?抠P眼儿吮手指头。”
我:“做人要脚踏实地,知足者常乐。”
刘冉冉:“我还是喜欢坐真飞机。”
我:“我发现,你有严重的盲目攀比症,虚荣心太膨胀,该看看医生了。”
刘冉冉:“要不你给我买架波音747也成。”
我:“症状太明显,到点儿吃药了。”
刘冉冉:“你有药啊?”
我:“你吃多少?”
刘冉冉:“你有多少?”
我:“有多少吃多少!”
刘冉冉:“你吃多少有多少!”
我:“嘿,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啊。”
刘冉冉:“看来你这病还能救,没傻得太透。”
说心里话,我很感激刘冉冉。如果今晚要不是她陪在我身边,也许我现在正和某个陌生的女人躺在酒店的床上了。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发泄内心的焦躁不安,我的人生混乱空洞,每当我陷入绝望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找出口。我常常用肉体的满足,去填补内心的空虚。我以为肌肤的亲近能解决心里的那个黑洞,但往往最后是更加的寂寞。
我一边听着刘冉冉爽朗的笑声,一边注视着刘冉冉的脸,她的酒窝,她的虎牙,她弯弯的月牙眼。眼前的这个女孩让我前所未有的放松。
迎面吹来一阵微风,吹乱了刘冉冉的头发。我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刘冉冉脸一红,低下头没说话。
那一刻,我觉得很舒服,我觉得我应该是心动了,这时候我应该心跳加快,我应该呼吸急促。应该……
可是,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开始蒙蒙发亮,天际一片晕红。我想,这就是日出。
我转过脸朝身边的刘冉冉笑了笑:“天都亮了,走吧。”
刘冉冉的脸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动人:“我们去哪?”
“××医院。”
时隔六年,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冰冷僵硬地躺在那儿,就如同她活着的时候一般冷漠的表情。
她老了,在岁月和病痛的折磨下,显得格外的苍老。她闭着眼睛,我感觉她也许还皱着眉头,我能想象到她走时的孤独。她曾经年轻曾经漂亮,她曾经身边伴随着不同的男人。但她死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孤零零地,悄无声息地,死在寂寞里。
我仔细地端详她,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好好看看她。我甚至觉得眼前这个躺在铁床上的人不是她,我感受不到一丝感情波动,如果硬要说有,那也是恨。
她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死了,跟当初她不负责任地生我养我一样,总是那么生疏,总是无关痛痒,似乎她的死只是她一人的事,打了个电话通知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后,一甩衣袖就去了。
我安静地看着她,如果她还活着,我想问,若是让她再选择一次的话,她是否还愿意把我生下来,是否能再多看我一眼?
我想,我还是恨。哪怕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刘冉冉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虽然太平间里阴风习习,但我依然感觉到她的手心微微冒汗。
“你打算怎么办?”从太平间里出来后,刘冉冉问我。
我点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面无表情:“还能怎么办,拉出去火化,然后把骨灰往护城河里一撒,完事。”
刘冉冉又问:“你不准备给她办个葬礼,或是买块墓地吗?”
一个护士走过来,礼貌的提醒道:“先生,这里不能吸烟。”
我掐灭烟后,朝刘冉冉笑了笑:“我没那么多钱搞那么多事,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穷人也有穷人的死法。她摊上我这么个司机儿子,也就只能如此,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 。。
没完没了地爱,没完没了地恨(4)
刘冉冉对我的冷漠很不理解:“就算她当初再怎么对不起你,她现在人都死了,你难道不希望她能走得安心点吗?”
我又点了一根烟,这回我没有吸,静静地看着一根烟燃尽,我把烟头扔到地上,我内心异常平静。
我突然很可怜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四十几年,大半生的风光也遮掩不了死后的凄凉,她作为一个曾经活着的人,死得太失败了,唯一记住她的,也许就剩下我这个记恨着她的儿子。
我默默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不想说话,每说一句话,我的胃里都会抽搐一下。我有些恍惚,我甚至有种想冲进太平间里臭骂的冲动,我想拽着我母亲的头发质问,你丫怎么就死了,你丫给我起来,你丫再趾高气扬地甩我一巴掌,你丫以前的那些横劲神气都到哪去了?
但里面躺的只是一个干瘪的没有头发的女人,她死于癌症,早就在化疗时掉光了头发。
突然,毫无预兆地,我蹲在墙角,捂着脸,哭了。
我渴望了二十多年,我一直在渴望这个女人的爱,我报复性地离开她,报复性地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我报复性地堕落自己。哪怕是在她打电话说要死了的时候,我依然坚信这个女人会强悍地给我一个报复她的机会,我以为她能活下来,起码应该弥补我这二十多年来缺失的母爱。我不敢相信,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真的就这么死了。我的母亲,我唯一的亲人,那个曾经在小时候牵着我的手一起过马路的女人,又一次无情地抛弃了我。
我的眼泪越来越泛滥,无法克制,像是要把我这二十四年的眼泪都补回来。
七岁的那年,第一个烫痕后的那个晚上,那个女人坐在床边望着我的伤口失声痛哭,她一边给我擦药膏,一边重复地轻语,对不起。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我假装熟睡,偷偷地睁开一条眼缝,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无尽的温柔。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我在压抑的情绪中走不出来,一时间竟忘了刘冉冉的存在。
我红着眼走出医院,刘冉冉追过来叫住了我:“丁安,你先别走,我刚刚帮你去领了你妈的遗物。”
我看了看所谓的遗物,少得可怜,一封信,一张保险单,保险单上的受益人一栏,写着我的名字。
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一阵酸楚,一个人的一生到了最后也就剩下这么点东西,轻飘飘的两张纸,一张纸上是字,一张纸上是钱,空洞得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刘冉冉小心翼翼的神情让我很不自在,我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虚弱,让人同情。我恢复了冷漠,接过保险单,然后把那封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刘冉冉诧异地看着我:“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信里面的内容?那是你妈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些肉麻煽情的话,一点价值都没有。”我冷笑,扬起手中的保险单,“还是这个来得实惠,她这辈子总算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
刘冉冉表情复杂:“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我轻蔑地笑道:“我用不着别人懂,我说过,你要是不习惯就趁早滚蛋。”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冉冉没再追上来。
其实我说完那些话后,心里就后悔了,我觉得此时的自己的背影,一定特别像一个装B的傻×。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和行动,我忍不住地去伤害这个女孩,我忍不住要通过伤害别人来镇定自己。我害怕信里的内容,我害怕自己看完后再一次陷入窒息不能自拔。
没完没了地爱,没完没了地恨(5)
我需要静一静,一个人。我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回到家,我一头倒在床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就像是刚做完一个长长的梦,我努力想去回想我妈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米朵的电话。
“你在哪?”电话里的米朵似乎很焦急。
我很不耐烦:“在家,睡觉。”
米朵急得有些大舌头:“你现在……医院……快来。”
我一听到“医院”这两个字,头都快炸了,生硬地打断米朵:“我白天刚去完,现在不想去,以后也不会去。”
米朵在电话里大吼:“你浑蛋!”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你骂谁浑蛋呢?我他妈今天早上刚去完医院的太平间,我妈死了,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警告你少惹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骂我浑蛋?咱俩现在到底谁浑蛋?操!”
米朵在电话里不说话了。
“你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挂了。”我实在是没心情再和米朵扯,我需要安静。
米朵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高琪今天在宿舍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现在在医院里洗胃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