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眼前这个强势的君王会憔悴至斯!自从九年前他将然儿交给自己,他就知道,那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心中对自己的兄弟怀着怎样的深情与厚望。那种爱近乎霸道,比他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强过百倍。可是,现在然儿死了,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然儿是太倔强、太骄傲的。他纵然受了委屈、受了冤枉,也一定会深埋在心底,咬牙忍受一切、担尽一切。而这位兄长对他的苛责,又何尝不是因为爱之深而责之切!是老天太残忍了,要让这对兄弟受尽折磨。作为师父,他能做什么?不,他不甘心。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仍要追查到底。
压下胸中翻涌的思绪,凤离飞涩声开口:“我明白了。请皇上放心,然儿是我徒弟,水儿就是我儿媳妇。我会去小孤山接她,让她住到我府上去。等她的孩子出生,我会派人告诉皇上……”
小孤山,梅花开遍,萧然披着紫色的棉袍,独立于花前,已经站了很久很久。花影人面相映,一样清瘦,一样孤傲。
风中骤然传来马鸣声,刚刚还在远处,转眼就到了耳边。萧然一惊,一人一骑,会是谁闯进这宁静的山谷?正想藏身从暗处观看,一条灰影已如惊鸿般凌空飞下来,踏着花枝,衣袂拂面而至。
萧然忍不住微笑,这样的身形,不用想都知道是师父了。师父啊师父,都快五十的人了,也不知道稳重一些,来见徒弟,需要制造这样的声势么?可是忽然觉得不对,师父如何知道自己在小孤山?自己本打算安定下来便去金陵见他,谁知他竟先一步找来了。难道……?
心中刚一转念,凤离飞已飘落在他面前。人未落地,手已探过来一把抓住他,哈哈大笑:“臭小子,你果然未死。弄的什么玄虚,竟敢这样骗为师,真是欠揍!”
嘴里说“欠揍”,双手却将萧然揽入怀中,紧紧拥抱,刚刚还在笑,转眼声音哽咽起来:“你这小浑蛋,装死好玩么?老夫已经丢了一个儿子,你若再死了,老夫还有什么指望?”
“师父……”萧然退后一步,挣开他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徒儿不孝,害师父担心了。师父,你是怎么会找到这儿的?是林安告诉你徒儿的行踪么?你怎么知道徒儿死了?”
“阖府的人都帮你瞒得好好的,林安竟然说不知道你的下落。是你大哥告诉我的,老夫差点被你吓死,你大哥也心疼死了……”
听他提到“大哥”二字,萧然心中一阵剧痛:“我大哥……?”
“我看你没死,你大哥倒快病死了。幸好我还将信将疑,想想你这小浑蛋没那么容易死,所以今天来个突然袭击。果然被我抓到你了,走,进屋去,老夫要好好揍你一顿,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气!”凤离飞气哼哼地说着,揪着萧然就往屋里走。萧然只好将他带入自己书房,还好秋若水和锦瑟他们都到后山去玩了,没在家里,也不怕他们被自己师父吓到。
第一百零五章 御驾亲征
“扑楞楞”,一只信鸽飞落到窗台上,萧然将它抓起来,从它腿上拿下纸条,展开,见上面写着:“边关告急,御驾亲征”八个字。萧然大吃一惊,脸上顿时失色。
“然儿,怎么了?”凤离飞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林安给我飞鸽传书,浚国发兵了,想不到这么快。可是,大哥他竟然御驾亲征,他为什么要御驾亲征?”萧然喃喃自语,失神地站在那儿,眉峰渐渐聚拢。
“然儿。”凤离飞看着他,肃容道,“你是不是已经寒了心,再也不愿出世了?”
“我……”萧然回眸,眼底慢慢浮起深邃的痛苦,“不,无论如何,我还是穆国子民。国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可是你心里已经对你大哥失望了,是不是?”凤离飞紧盯着他,这少年清瘦的脸上写满忧伤与纠结,看得他心中涩然。
萧然动容,抿紧嘴唇,慢慢垂下头去:“他已经不在乎我了,我已经不配当他的兄弟和臣子,我只是一个山野草民。我仍然会去保家卫国,可我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从此,让萧然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吧,我只是林泉中的隐士,与世无争……”
“然儿!”凤离飞陡然提高声音,脸色变得严厉,“你跪下!”
萧然一震,抬头看着师父冷肃的面容,不敢迟疑地跪下去:“师父息怒,徒儿若是做错什么,请师父责罚。”
凤离飞挥挥手:“为师不会罚你,只是,为师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大错特错了!”他倒退几步,缓缓坐下,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这次……真的伤了你大哥的心。”
萧然仰起脸,茫然地看着他:“师父,我不明白。”
“是你大哥告诉我你在小孤山,你已经长埋于黄土之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为师讲了,他现在已经觉得自己错怪了你。你知不知道,他那样强势的一个人,现在憔悴成什么样?我看得出来,你瘦了很多,所以,我知道,你心里很痛、很苦。可我相信,你大哥心里的痛丝毫不亚于你。我看他仍然在坚持着处理国事,可他的身子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
萧然已经热泪盈眶,一低头,泪水便无声地滑下脸庞。
“然儿,以前我一直怪你大哥苛责你,一直在想,若是你在朝中呆不下去,你就来江湖,为师随时需要你。可是这一次,我看得出来,你大哥是真正的心痛,真正的无法忍受你的离去。
我知道你性子倔强,你觉得你大哥冤枉了你,屈打了你,他再也不信任你。可是,我被他的样子震撼了,感动了,我反过来为他想想,站在他的角度,他何尝心里好受过?你对他只要有半点欺瞒,在他眼里便形同背叛。他心目中的然儿是完美无缺的,他对你一向求全责备,这一点为师看得很清楚。”
萧然泪如决堤,咬牙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可是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
“他这次真的伤得不轻,然儿,你若是看到他的样子,你也会心痛的。可是你躲在这宁静的世外之地,你一个人自怨自艾,你觉得你被大哥抛弃了,你不敢去面对他,你在逃避。”
“师父,请你不要说了。”萧然抬起头来,颤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会痛苦。他来掘我的坟,他表现得那样冷酷无情,我以为……我以为他已经彻彻底底将我当成了叛臣逆子,他再也不要我了。”
凤离飞看着他,放低了声音,和声道:“可是,纵然知道你大哥已经这样对你了,你仍然不能忘了他的好,仍然心中怀着期盼,是不是?”
萧然一怔:“……是。”
“你仍然不能断了你与你大哥的兄弟之情,你仍然是萧家子孙,你不能欺骗自己,对不对?”
“……对。”
“你仍想保家卫国,去撼卫穆国的万里河山,是不是?”
“是。”
凤离飞轻轻拍拍他的头,伸手扶起他:“然儿,为师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忠肝义胆的好男儿。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的心,欺骗自己的心呢?”
萧然心头巨震,一霎时万千思绪汹涌而来,堵在胸中,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哥……我真的没想到,我的“死”会令你如此痛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这样欺瞒你、打击你。我伤心、我失望、我负气,我可以耍小性子,甚至可以诈死埋名,可是,你却不得不站在人前,扮演那个世人眼里尊贵威严、坚韧不拔的皇帝,你连脆弱、痛苦都不能轻易流露。
可是,你竟然在师父面前流露出你的痛苦与软弱,我懂了,你是真的受了伤,真的伤得不轻……
师父,你一向是个纵情恣意、洒脱不羁的人,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细腻、如此善感了?是因为师兄还是因为大哥?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令我意想不到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一下子神智清明了。
凤离飞显然看到了徒弟眼里异样的目光,轻轻笑道:“死小子,是不是觉得为师变了?变得婆婆妈妈了?”
“不是。”萧然有些窘迫,“师父变得越来越多情了。”
“是汐儿的离家出走震撼了我,这些年,我一天天孤独地度过,虽然在武林中叱咤风云,看起来无限风光,可我知道,我越来越老了,我越来越渴望儿孙满堂,渴望有亲人在身边陪伴我。”说到这儿,凤离飞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喟然道,“所以这次,我深深理解你大哥。虽然他贵为一国之君,可我猜想,他的愿望是与我一样的。在他心目中,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弟弟,永远会呆在他身边。不管他打你也好,骂你也罢,他都离不开你。有你在他身边,他会觉得很幸福。可是,你竟然骗他你死了,让他尝到痛失亲人的滋味。那样的打击,对他真的太沉重了。我不敢想象,若是现在汐儿已经……”
“不,师父!”萧然连忙打断他,“不会的,师兄会没事的。师父,对不起,都是徒儿害了你。若不是当初徒儿帮助师兄逃出去,他就不会离开你。”
“傻小子。”凤离飞笑嗔,“你以为没有你他就不会逃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怎么会甘心留下。就算没有你帮他,他也会想方设法逃走的。只怪我脾气太暴躁了,若是我肯好好与他谈,说不定事情就不会演变得现在这么坏。”
正说着,秋若水与锦瑟、李云亭三人回来了。秋若水见到凤离飞,不禁喜出望外。凤离飞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一直将萧然夫妻当成他的孩子,对这个乖巧懂事、温柔可爱的小儿媳妇尤其喜爱。
“水儿,然儿就要去打仗了,不如你跟为师去金陵吧,我好照顾你。”凤离飞疼爱地看着秋若水。
秋若水一怔:“萧郎,是不是浚国打过来了?”
“正是,大哥他要御驾亲征。”萧然想到这点,心中一阵绞痛,大哥,你又要御驾亲征,可是这次没有我在你身边,谁来保护你的安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是有意要折磨自己么?
“然儿,以你大哥现在的状态,他根本不能出征,我真怕他会支撑不住。”凤离飞担忧地道。
“我明白。我马上进京,赶上靖安军,暗中保护大哥。”他转向秋若水,“水儿,对不起,又要留下你一个人了。你是呆在小孤山,还是回京城去?”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秋若水看着满园梅花,静静地微笑,“这里有山有水,会让我的孩子觉得安宁。我等你回来。”
“好。”
萧潼决定御驾亲征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放弃自己的决绝。三弟,你那么狠心离去,朕倒要看看,朕去征战沙场的时候,你会不会在天上看着,会不会觉得对不起朕!
第一百零六章 梦耶?非耶?
骠骑将军晏封带了他的两万先锋营先赶向穆国与浚国接壤的边关丰峪,萧潼的御驾随大军而行。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可是北风的余威犹在,寒意依然侵骨。萧潼在大军誓师时表现出君临天下的非凡气魄,可一旦大军开拔,他坐进马车之中,整个人就再次萎靡下来。
宇文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小心翼翼,萧潼却一直沉默着,沉渊般的眸子越发深得不见底色,依然是冷峻、刚毅的面容,却让人觉得充满忧伤。西风长恨,无限悲哀,吹得散满天阴霾,却吹不散他的眉弯。
连绵的营帐驻扎在狼河畔,江水涛涛,天幕沉沉,萧潼久久地伫立在帐前,看着士兵们埋锅造饭,听着风中传来的萧萧马鸣,不动不语,陷入沉思。
宇文方走到他身后,低声道:“皇上,晚膳已经备好,请皇上进帐用膳吧。”
萧潼回过来头,瞥了他一眼:“宇文,怎么你的声音怪怪的?”
“属下不慎感染上了风寒。”宇文方垂眸,一如既往的恭敬、温顺姿态,可是萧潼总觉得他哪里不对,仔细看着他,看不出异样。心中暗道,难道朕最近神思恍惚,所以连感觉都出了异常?
举步进帐用餐,宇文方站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才短短十几天时间,却已经瘦了一圈。
“宇文,身体不好就多休息吧,不用在朕身边伺候了。还有那么多侍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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