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银子?”五妹娘问。
“你的茶钱是多少,这幅画子就是多少钱。”板桥递上字画说。
“开什么玩笑。”五妹娘感觉到对方的真挚,但还是要客气道。
“我说的是真的。嫂子你就别客气了,我也说过,这是膺品。”板桥又说:“嫂子,打听一件事。我在前面听说,两个月前,钦差到扬州,扬州城的文人闹事,扬州府的洪师爷,还有一个歌伎为他们死了人,听说就埋在这一带……”
“哦,你说的我都知道,就埋在那边的荒岗子里。”五妹娘打断了板桥的话说道,“那两个够种啊,为了保郑板桥,都死了。我给你细细说来……”
板桥说:“谢过嫂子了。我只是想到他们的坟上看看。你给指点个路径行吗?”
五妹娘指着小店的后方说:“好找,你顺着我这小店的后山墙一直往东,挨着一条小河有一片坟岗子,就在那儿。”
板桥起身作揖道:“谢过嫂子了!”
看见板桥从后院的竹篱笆边远去,五妹跑到前院问她娘道:“娘,这人是谁啊,你叨叨叨跟人家说那么多?”
“啊哟,娘真真糊涂的了,讨了人家的字画,连个姓也没问得。”
五妹从她娘手里夺过字画,自语道:“这人的字画真象郑先生的。”
“他是来打听洪师爷墓地的。看得出,这是一个知情识礼的书生。唉,好人啦……”五妹娘说,收拾好了茶具回了屋子。
“你说谁都是好人。”饶五妹笑道。
“呀,这个糊涂的书生,去看人家的墓,也不带香烟裱纸,跑去做什么?”五妹娘从屋子里探出脑袋说,“五妹啊,去,给人家送点香烟裱纸去!”说着从柜台里掏出香烟裱纸,还有酒盅酒壶装进一只竹篮。
“你到北边的岗子地去,他去那儿了。那个洪师爷和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歌伎……”五妹娘交代说。
“何清清。”饶五妹说。
“对对。他们都是没什么身份,做出事来哪个老百姓不佩服?”五妹娘将竹篮交给饶五妹,“记着,不要收人家的钱。给这样的人烧纸点香,收钱就是作孽!”
饶五妹抢过竹篮:“我懂我懂,娘!你就少说点吧。”
话说完,人已经跑出老远了。
在河边荒岗子中一片荒坟堆中,有两座并排而立的新坟,墓碑上分别书着:
“舍身护民英魂不灭
洪达 先生 之墓
扬州郑板桥暨画界文友同立”
“正气浩然巾帼英烈
何清清 小姐 之墓
扬州郑板桥暨画界文友同立”
板桥来到洪师爷和何清清的墓地,伫立默祈。
饶五妹拎着竹篮跑了来,看见板桥在肃穆祈祷,没出声去喊,轻手轻脚走近前,将香烟裱纸还有酒盅酒壶默默地放到了板桥的脚跟底下。
板桥感觉到什么,由脚下的竹篮上移,看到的是那双秀美的大眼睛。
五妹天真无邪地说:“先生,我娘说了,一分钱不收。”说完就小鹿一般飞快地跑开了。
五妹跑到一个稍远的岗子上坐在那儿不走了,静静地望见板桥跪了下去,照祭坟的祖式洒酒磕头、烧纸点香。
墓地前,板桥燃着了黄裱纸,一面用小木棍拨拉着,一面说着:“承两位厚爱,护得板桥。两位在天有灵,受板桥一拜!”说着长拜不起。
五妹呆呆地看着,她好生奇怪,这人祭的就跟自己家的家人一样。
墓地前,板桥抬起头,长泪难断。“洪师爷,清清小姐,板桥与你们素无相交,害得两位为板桥魂归黄泉,板桥于心难忍,于心难忍哪!……”
板桥起身抚着洪达的墓碑:“洪先生,听板桥唱来。”说着和泪唱诗词道:
“乾坤欹侧,借英豪几辈,半空撑住。千古龙逢原
不死,七窍比干肺腑。信心而出,自家不解何故。
雄姿历落,江东人杰。题目原非一路。十族全诛,
皮囊万段,魂魄雄而武。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
高岗子上,饶五妹专注地看着听着。
唱完了洪达,板桥又来到何清清的墓碑前,抚着说道:“清清小姐,听板桥为你唱来。”说着和泪而唱:
“绿杨深巷,人倚朱门,不是寻常模样。旋浣春衫,
薄梳云鬓,韵致十分娟朗。可怜自小青衣,人家眷养。
屈指千秋,青袍红粉,多少飘零肮脏。名花擅长,
休论以往,留得娇影无恙。寄语雪中兰蕙,名珠尘壤。”
板桥唱完,一腔苦闷难以排遣,举起酒壶欲狂饮,但他手中的酒壶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夺走了。
板桥惊回头,却是美姑娘五妹。他哪知道,五妹没走,一直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是你?……”板桥惊道。
“先生,你这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悲痛欲绝,隔世忘情,岂不是害了家人,也害了己吗?”五妹想学大人的口气,稚嫩甜美的声音里无形中带上了入情入境的哽咽。
“板桥,板桥——”远处传来了一阵杂乱热切的喊声。
板桥扭头望去,风尘仆仆的金农、黄慎、汪士慎等哥们满头大汗近前来。五妹见来了人,慌慌地告辞道:“先生的家人来了,小女告辞了。”
还没等板桥的“谢”字说出口,饶五妹已经跑走了。
金农哥几个来到板桥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一把抱住了板桥。
金农扳住板桥的双肩,凝视着板桥。
“老样子,没少一根毛。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没找着郑板桥的大名,一脚把我踢回来了,他皇帝老子白忙活。”板桥戏谑地说。“你们是怎么知道到了扬州的?”
黄慎说:“郊外进城的农民说的。”
汪士慎说:“城里都传遍了。”
金农说:“弟妹,还有你媳妇已经从山东回来了,你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不。”板桥说,“卢大人要从京城回来接家眷老小,我要在扬州城等着他,把他送走才回老家去。”
“卢大人不在扬州任职了?”金农惊问道。
板桥惋惜地摇了摇头:“他被分派到广西明州去了。”
3
为了给麻三贵治病,吴子坤召集曾得益于麻三贵官场关照的富贾们,商议如何请得民间名医为麻三贵疗病。你若是以为吴子坤心地那么善,那就差乎到几千里之外去了。他这种商人,做个什么事不是盘算了又盘算?他吴子坤花了那么多银两又是给麻三贵上贡,又是造塔修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从麻三贵的官库里多掏他的金子银子吗?这好,该死的麻大老爷给吓痴了,他吴子坤所做的一切眼睁睁全成了落水的黄花,你不让他想点子哪怕有一丝丝希望把麻三贵救过来,那不是明摆着要让他跳楼吗?今天的吴子坤不是当日红的发紫的吴子坤了,那时他以商会会长的名义,私下给那些个盼着吞大象的商友们许了愿,不出三天,上百万的银子套到了手,如今资金回笼眼看没指望,谁还有心境听他的甜言蜜语。你麻三贵算个什么?死了跟我等没关系,有那个好心情掏钱给你治那个没根没底的病,不如花工夫到别处窥视别人的口袋。这些商友们嘴上不说,心里一个个有了自己的盘算,所以当吴子坤出口说事的时候,没一个抬头张口说话。这可急煞了吴子坤。
“你们怎么都不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麻大人的病不见好,给你们许诺的利益办不到。所以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了。我吴子坤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都不出,我一个人出,等到麻大人的病好了,那就对不住大伙,你们该得的得不到事小,麻大人不准还要给小鞋给你穿。那时你们别说我吴子坤没有把话说清楚。”
可望不可及的事给人一种渺茫的忐忑,可望难相及却又不是一点希望没有的事,让人弃之可惜丢之不舍的流连暇想,所有的商友你看我我看你,斤斤计较的本能在他们快速旋转的脑袋里做着权衡比较,南门绸缎庄的龚老板终于忍不住诱惑,谨慎地开了口:
“这次朝廷钦差来广陵,麻大人张口就找我要走了一万两白银,你大会长说要修桥造塔,我又掏了一万,我的家底子诸位仁兄也知道。”龚胖子眯着小眼带着哭腔道。“子坤老弟,你看,收不回成本……”
随着龚胖子,多子街的饮食店大老板胡伟业,东门外的大盐商林汉楚、何梅玉,北城的珠宝商张来子,茶商崔徽弟、黄仁东先后一个个抬起了头,他们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把吴子坤好一通围剿。
吵归吵闹归闹,受诱惑的既定心态如出一辙,吴子坤终于从各位“友人”手里张罗到了一万两白银,带着这种特别的关怀,吴子坤与商友们前去看望病的麻三贵。
头上裹着红布条的麻三贵睁开了呆痴的眼,把身着民服的吴子坤幻觉成了凌枢,陡然从床上滚落下地,筛糠似的连声说道:“大人饶命,小人有罪……”
大娘子求情道:“子坤,我家三贵见了生人就是这般疯模样,把来人当作了钦差大人。子坤啊,您大福大贵相,您就作一回假钦差,发句话,饶了他吧……”
吴子坤疑疑惑惑地望了一下麻三贵的大娘子,试探地说道,“麻三贵,你起来与我说话。”
“小的不起来,小的跪惯了,小的只有跪的资格。”
三姨太气不是,恼不是,拉起吴子坤往外走。她将吴子坤带到一个僻静处,声音哽咽地说道:“子坤,象这样下去,我怎么搞啊?”说着扑到了吴子坤的怀里。
吴子坤胆怯地:“我说,这是大白天,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叫人看见了算什么?”
“看见就看见。”三姨太大脑不作数地说道,“这个家我早呆腻了。子坤,你把我带走吧。”
“说什么昏话!”吴子坤偷觑了周下,轻声道:“麻大人真要是不行了,他那个代理知府的名声还是值钱的呀。你就这么着跟我往来有何不好?”
“哼!”三姨太道,“眼下也只有你还认他这么个代理的知府。其实,你要是肯下功夫,这个知府你也能拿得……”
“此话怎讲?”吴子坤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新鲜话,不啻蜂子在身上猛戳了一下。
三姨太给了他一个飞眼:“你当我只是一个陪你玩的小娘?告诉你,没有我给三贵出主意,哪有他的官当?”
吴子坤虽说一身奸诈,那是在商海里,到官场上,他还真没有那份魄力。今日让三姨太这么一挑,好斗的吴子坤陡然升起了搏击官场的念头。
“你给我说说,这条道该怎么走?”吴子坤道。
任凭吴子坤怎样装得若其无事,心细若针尖的三姨太还是一眼看穿了他:“怎么,动心了?你早就该打这个主意了。你不看看,三贵得了这份美差,他的进项有多少。”
“你能不能少说点。钱我不在乎。”吴子坤贪着眼儿说,“我要的是名份!”
“那我要的是什么?”三姨太色眼直钩钩地看着吴子坤道,“我要的是你的人。你只要答应事成了带走我的人,我就给你出主意。”
“你这个贪神!”吴子坤假嗔地说道,下劲地一把揽过了三姨太……
4
江苏巡抚曹仁正在后花园的亭榭里与女眷们下棋逗乐,家院来报扬州商人吴子坤求见。
“吴子坤?”曹仁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哦,是他。领他到花厅。”
曹仁来到花厅刚刚坐定,吴子坤便由家院领了进来。
吴子坤作礼道:“扬州吴子坤拜见抚台大人。”
“免礼请坐。”曹仁随意地说道,“吴先生乍然而来,想必有何要事?”
“不敢随意惊动大人……”吴子坤谦然地说,接着朝外挥了下手。四个仆人抬了两只大木箱走了进来。
吴子坤吩咐道:“打开。”
仆人打开了木箱,一箱装得是金银珠宝,一箱蒙着厚厚的红绸布。吴子坤走去掀开三层红绸布,从中掏出一只金观音来。
吴子坤手捧金观音轻放到目瞠口呆的曹仁面前。他挥了下手让仆人退了出去,转对曹仁说道:“早就听说曹大人敬神信佛,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表示心意……”
久经沙场的曹仁乜着眼,望着吴子坤没说话。
吴子坤摸不清曹仁的底细,心下忐忑地说:“大人您不喜欢?”
“不喜欢。”曹仁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贿赂朝廷命官,你知道该当何罪吗?”
吴子坤惊慌地赶紧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小的在扬州见了大人,素有情感,方才做出此等违律之事来。求大人饶过……”
曹仁大笑了起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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