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燕走进去,先从挎包里拿出一沓纸,放在白东明办公桌上,扭身就要往沙发上坐,见白东明提起了暖水瓶,正要给自己倒水,又站起来夺过暖水瓶,笑道:“怎劳专员大人如此礼遇,折煞小人也。”
白东明高兴地笑道:“名不虚传张铁嘴。有人统计过,一般情况下,大概每人每天能说二千多句话。你呀,我看一万句也打不住。你若能把你每小时说的话,每天分给刘淳哪怕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也好啊。”
刘淳,现在是张小燕丈夫,现任省计划委员会投资处处长。
白东明迅速坐进他办公桌后面的大转椅,翻看起张小燕带来的名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名单上的许多人,都曾是他与张小燕反复商量过的,还有一些却是他没想到,而张小燕想到的。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只是拿红蓝铅笔在一些名字下面,画了些问号或者感叹号。因为这个名单是要在各个不同场合介绍的。看罢,把红蓝铅笔往写字台上一扔,双手抱住脑袋,往转椅背上一靠,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张小燕问:“有什么不妥吗?”
白东明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楞神。
张小燕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走过去,拿起被他勾划过的名单,无声地笑了。只见白东明在如下一些名字下,划上了问号或感叹号:
陶重农:省委副书记、代省长;
冯其山:企业家;
黑太亮:中国科学院院士,自然生态学家;
杨大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新闻岀版局局长;
叶秀子:画家,省书画院副院长;
关 凯:新华社记者;……………
066
就在龟峁风景区成立仪式为总开幕式的系列活动,正式启动的前一天,凌晨,也即白东明正准备带领地委和行署领导班子全套人马,开赴河阴之际,白东明先后接到张小燕,和父亲蓝如海打来的电话。
张小燕电话为三个内容——
一、龟峁风景区成立大会,及地区几项活动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来宾也大部分报到,估计今晚九点前能够全部到达。
二、陶重农代省长秘书小许刚刚打来电话给她,说省里有紧急会议要开,陶省长就不能参加这里的活动了,将由一位省长助理来代表他参加。目前陶省长已走上返程之路,那位省长助理也已离开省城向河阴来。
三、这几天,蓝如海在陶省长陪同下,几乎转遍了整个河阴县。她虽然忙于活动的筹备工作,没有陪同,派了一名县委副书记陪同,但据这位副书记说,多亏有陶省长陪着,凡是蓝如海要找的人,陶省长不愧土生土长河阴人,几乎都耳熟能详,提供准确线索。陶省长离开河阴十多年了,对河阴的一切,还是那以么了如指掌。另外,蓝老对河阴县作为全国第一个成功搞了退耕还草还林县,非常兴奋。他老人家虽然嘴上不说,但人们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呀……
父亲蓝如海的电话,是随张小燕电话之后,随即打进来的。近八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中气十足,一接通,就传来那高门大嗓宏亮的声音:
“小明,怎么搞的嘛,一大早就占线!”
“爸,小燕同志正在向我谈工作嘛!”
“小明,我问你,你在河阴工作这些年,是否一直在搞个人崇拜呀?”
“爸,此话怎讲?”白东明一时被搞得莫名其妙。
“怎讲?”蓝如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河阴县全县上上下下,到处是一片为你歌功颂德之声嘛!”
“爸,这你还不明白?”白东明忍不住想笑,心想,张小燕说得对,父亲确实是在为他的儿子自豪哩,“爸,就是因为有你这个中央首长,在河阴视察嘛,人家还能不当着老子的面,夸他儿子?”
“唔,你说的倒也是……”蓝如海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可停顿了一会儿,又很快自我否定地说,“不像,不像嘛!如果说有的领导干部,当着我面说你点奉称话,这我能理解。可那些平头百姓人家,没来由,当着我的面来吹捧你嘛!何况人家许多人,也并不知道你是蓝某人的儿子嘛!”电话的那头,老人似乎在很严肃地思考着。
“爸,”此时,白东明突然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于是不无自得地笑着说,“爸呀,我不是向你说过了吗?您的儿子白东明同志,确实是一位优秀共产党员嘛,当然也曾是一位优秀县委书记嘛。您知道吗?河阴县三百多个村村寨寨,哪一个村庄,没留下他们县委书记的足迹!人民群众拥戴他,为他歌功颂德,也是理所当然的,情理之中的事嘛!”
“东明﹗”话筒里,马上传来父亲严肃而冰冷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你好像非常得意,非常欣赏,人们对你的歌功颂德不是?你以为,是你白东明恩赐了这方土地上的人民不是?这方土地上的人民,理所当然,就应该为你感恩戴(载)德不是?”
白东明一听,知道自己又把话说得造次了,赶忙改口道:“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嘛!我可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哪……”
“那你是什么意思?这和做人夹不夹尾巴毫不相干。说透了,你意识深处就是那个意思,你以为你是神是上帝,你是人民救星,是吧!”
白东明自己也紧张了起来,从听筒里,他能听到父亲粗重的喘息声。这是父亲真正要生大气发大火的前奏。他意识到必须赶紧挽救自己的失言。
“爸呀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就是真想搞什么个人崇拜,就能搞得起来吗?再说,要真能搞成个什么个人崇拜,恐怕不仅仅得是,为群众真正办几件好事实事不说,恐怕……”
“恐怕什么?”白东明听到父亲口气,显然又缓和下来。
“……恐怕那些危害党和人民利益的害群之马,也饶不了我。而正是在修理这些家伙的问题上,你的儿子,我做得不好。直到现在还在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呐。爸,这是我的真心话。公孙龟年同志说,把马克思主义封建化,封建家族式统治,和这种以人身依附为特质的统治,相伴生的政治腐败,是制约黄原地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恶性肿瘤。而我,在下决心摘除这些恶性肿瘤问题上,做得不好,是个懦夫……”
电话那头,蓝如海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老人以完全平静下来的口吻,说:“小明,爸只是害怕你,被那点成绩冲昏头脑啊!河阴县人民群众,对你的反映确实不错,到处能听到对你的称赞,包括对你多少年前,带的那个扶贫工作队的称赞。在龟峁庄,群众给你们工作队每个人都编了唱词。对你和你那位作家朋友,叫公孙什么来着……”
电话里,白东明听到父亲拍自己脑门的声音。
白东明赶忙说:“公孙龟年。”
“对对,公孙龟年,驮夫!对你们俩,更是颂扬备至啊。”
蓝如海说着,就用河阴秧歌调唱起来——
白书记小小年纪四十刚出头,
共产党干部里头数他最优秀。
真扶贫扶真贫他是个好队长,
当了书记又像焦裕禄带咱朝前走。
退耕还草还林定下个百年大计,
短短四年就把河阴县变了天地。
白书记这样的好领导我们服他,
官当得越大越是咱老百姓福气。
唱罢,蓝如海说,“这是歌颂你的。你再听下面,唱你那位作家朋友的。”接着就又唱道——
龟峁庄人有福气吉星高照,
降下个天神神人间真稀少。
又能写书又能为咱脱贫解困,
龟峁庄人情愿为他立碑盖庙。
姓公孙名叫龟年笔名称驮夫,
是大作家又是人民真正公仆。
他写别人至今儿没人来写他,
龟峁庄人人心上都为他立传写书。
唱罢,蓝如海感叹道:“咳,看看,看看,你这位作家朋友,简直成神喽,听说村里群众还真思谋着,给他盖庙立碑哩!”
听父亲唱罢,白东明说:“爸,你的记性真好,唱词都记住了!”
蓝如海说:“胡扯,我看着唱词唱哪!”
白东明说:“想不到离开老家几十年了,爸唱得还这么地道。”
蓝如海说,“几十年不唱喽!”接着白东明听到父亲一声长长叹息之后,传来老人凝重的声音,“小明,爸听了这些歌心里很不是滋味啊!”
白东明说:“爸,我能理解。党风问题确实到了非下大决心狠抓不行的时候了。我不太了解从全国看,干部腐败问题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以我个人看,至少在咱们黄原地区是相当严重的。对于以前有一段时期,我个人甚至认为,地区和河阴县的班子,事实上都已经变质烂掉了。可怕的是这些人中大部分人,没得到处理,许多县处以上干部,还流散到全省其它地市任职。爸,这是多少年来藏在我心头的一句话,对谁都没说过。黄原经济搞不上去,黄原落后,但黄原地区却是向全省输送到处级以上干部最多的。有人说,落后的黄原,却是向全省输送领导现代化建设人才的黄埔军校,真是一种讽刺。这真叫怪现象。黄原经济搞不上去,天时、地利、人和的主观客原因都有,其中最要命的是,一把手一手遮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个人想当然说了算;另外,上上下下搞人身依附,形成一个封建家族宗族式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谋私谋利集团,一些主要领导干部腐化变质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人民群众对党失望的时间太长了,因而对我们稍有所改变,应该做的一点工作做了,也像是我们恩赐给他们似的,要加以歌功颂德。”
电话里传来蓝如海激动的声音,“小明,爸爸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认识。”接下来蓝如海话锋一转说,“你不是说,你那位作家朋友留下一部什么什么什么书吗?来河阴时你给我带来,我得好好拜读拜读。”
白东明高兴地答应说,“是,爸!”接着又补充说,“爸,不仅是让您读这本《天眼》本身,要要读那些被人在书上改动过、批加上的文字。”
蓝如海吃惊地问:“噢,是别人读过的一本书啊!是谁?”
白东明说:“宣素兰,就是憨憨伯伯的大女儿宣素兰!她留下这本书很奇怪,她岀车祸,岀得也很奇怪。”
蓝如海又问:“另外,关于你的那位作家朋友,变成了一只名叫什么贔屓的东西,这件事,你自己相信吗?”
白东明犹豫了一下,说:“反正人是没了。这事很怪。那次,山体滑坡崩裂 ,妙极峰溶洞确实是出了那么一只怪东西,我亲眼见的。”
蓝如海说:“小明,你听着,下面我念一段文字你听。”然后,白东明就听见父亲一字一顿的念起来,那声音令他感觉有点空穴来风的味道——
一位著名文人,有一天突然变成一只龟形动物。有人说是龟有人说是鳖。其实它非龟也非鳖,而叫贔屓。贔屓者,龙子也,庙宇中常见驮碑作碑座而称龟趺者,即此物。据传,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但均不成龙。此物好文,为龙之第三子也。
读罢,蓝如海问:“听清楚了吗?”
白东明油然一惊,反问道:“爸,这是谁写的?”
蓝如海说:“谁写的?在你朋友墓碑上取下来的。电脑打印的一张纸,就贴在你为他写的墓志铭下面。你能听出这段话什么意思吧?”
白东明听说父亲去过了公孙龟年墓地,心中高兴,急忙回答说:“不像是骂人话。我觉得写得倒蛮形象的。”
蓝如海说:“还有哩。是批在那张纸上的一行小字。”
白东明接着就听到父亲又念道——
不成龙就不成龙吧,为何要做王八蛋?人家爱做王八蛋就王八蛋吧,为何有人还要为这样一种王八蛋唱赞歌?
白东明说:“这是骂人话。不过,确实过去就有人这样骂过。”
蓝如海长长抒了一口气说:“小明,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你要记住。不过,在此事没弄清之前,我姑妄相信你说的是真的。等你们这些活动一结束,你给我从头至尾,好好讲讲你那位作家朋友的故事。我倒要看看,一个共产党员作家,是如何变为一只什么什么贔屓的。”
白东明欢快地答应道:“好吧,爸!一言为定!”
(全文完)
写作进程记录:
1997…10…14,上午,开笔于太原;
2000…08…28,写约10万字左右后,重新开笔;
2003…05…26,手写稿近20万字后,让人输录电脑;
2003…09…01,开始以电脑继续写作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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