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一朵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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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你一朵火烧云-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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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老头这么说,公孙龟年先是一惊,看来老唐生前,把什么都告诉他这位双胞胎老弟了,后来又想,老弟还说他老哥哩,弟兄俩秉性一个样。

  这时老宣头说:“黑家伙,原来你就没睡觉呵。”

  老头笑着说:“连你宣老汉,这样一个常年不放一个屁,躲进深山老林的老革命,都对这小子说了那么多话,说得还那么带劲儿,我还能睡得着?后来想,算了算了,老哥唐风黑太明先生,活着的时候主张政治救国、政治兴国,打成右派平了反,照样还是积极参政议政;老弟我唐雨黑太亮,原本和他意见相左,主张科学救国、科学兴国,也是打成右派平了反,照样还想积极参科议科,可竟然高山流水缺知音。好不容易收住个高考状元当徒弟,又巧遇到个我家老哥当年一心交棒的大弟子、当今赫赫有名而又政见不容的大作家驮夫先生,何不也在这山野荒郊来参政议政一番!于是乎也,就狗爬在,你这省长前岳丈山顶孤墅之温床上,倾听起来,顿然睡意全消。”

  老宣头人一高兴,果真今天话也多了起来。

  “黑老头,俺也听不大懂你那些书呆子话,可老公孙这事……”

  黑太亮教授截住老宣头的话说:“什么老公孙,他在咱们两个老头子面前,本来就是一个孩子,直呼他龟年算了。”

  公孙龟年也笑着点头说:“大爹,黑教授说得对,就叫我龟年。”

  老宣头也笑着说:“全村都这么叫,叫惯了。”

  然后老宣头就又接住说:“你说老公孙这事,就不该说个明白?”

  黑太明说:“说个啥明白?他办得刊物白纸黑字放着哩,他写得书也白纸黑字放着哩,你让他还说个啥明白?你再让他自己说,哪怎说?申诉真话不是让他再罪加一等?承认错误不是让他说假话吗?让别人给他说个明白?谁?你那个省长女婚?你这不是摘人家官帽子吗,笑话!”

  老宣头说:“那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在这里安家落户呀!”

  黑太亮教授突然爆发岀一阵大笑。那颗顶在细而长脖颈上的,又长又瘦的小脑袋,笑得都在摇晃。笑罢,以坚定的口吻说:

  “龟年呵,我表示一下我的意见。第一,我赞同你到龟峁庄落户。以前的事过就过去了,管它什么明明白白还是不明不白。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自己的忠贞忠诚就可以了。不过,在安家落户事上,我建议你能把家属,也迁移到这里来。要不,你这叫什么安家落户呵!第二,过去,你从所谓民主与法治的政治角度,思考中国社会文明发展,已经够深刻够到位了,至于当政者能不能接受那是另一码事,或者说那只一个时间问题。可是你们这些人,包括我哥唐风在内,却忽视了另一个社会文明发展的重大问题。”

  公孙龟年急忙问:“教授,哪一个问题?”

  黑太亮教授呵呵笑着说:“其实,自从你走进龟峁庄以来,你就已经逐渐认识到了,并且认识得比我老头还更全面也更深刻。我老头以前认识这个问题,总是从纯自然科学角度,而你,龟年,不仅是自然科学角度还加进社会科学角度,或者说政治科学角度。了不起呵了不起!”

  坐在炕沿边的黑太亮教授,说着话,同时把两只光足丫子,伸进放在地下那双旅游鞋里,并且站了起来。公孙龟年以为他要外岀去解手,他却走到窗边的写字台前,顺手拿起写字台上,两只摞扣着的大海碗的上面那只,走到门背后的大水缸前,从水缸嚅舀起一碗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干了。然后,这才又坐下来说:“你知道是一个什么问题吗?形象点儿说,叫草,规范点弋说,叫自然生态。”

  公孙龟年高兴地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来。

  老头得到鼓舞。突然把两只刚拖拉在足上的鞋子,双腿一撬,一下子甩了好远,差点儿没打着正干活的老宣头。

  老宣头笑着骂了一句:“看把你个老家伙兴的。”

  黑太亮没理睬老宣头的骂,眉飞色舞地大发起议论来。

  “你知道吗?龟年,你过去写的那些诗,那些小说,说它们深刻,也是仅指你,在思考人文政治方面问题思考的深刻,一针见血。从这个角度讲,容我老头对你拍一个最响亮最大胆的马屁,你那些作品,最应该读好读懂读透的读者,是他宣憨憨的女婚陶重农这样的人,或者更大胆说一句,应该是党的县委、地市委、省委正副书记们和中央委员会委员们,这些从低级到高级,掌大权的党的政治领袖们。但是,我又觉得,你过去的那些文字作品又是欠深刻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黑太亮停顿了一刻,似乎在等公孙龟年自己来回答。

  而此时,公孙龟却仿佛被眼前这个酷似相声大师马三立的,高而干瘦的老头魔镇了,傻傻的,愣愣的,等着黑太亮教授继续往下讲。

  “是呵,你在那本《国家公务员》里,引孙中山先生话,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这不假。可是,最终这‘众人’要靠什么安身立命呢?要靠大地呀,要大地上的山原湖海呀,要靠风雨雷电、空气、水份、阳光呀,要靠地球本身和围绕着地球本身的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呀。政治家和政治集团主张的这政治那政治,离开‘众人’安身立命的大自然母体,你那人文的政治再好,到头来,也是瘸腿子政治嘛,殘疾人政治嘛。”

  说到这里,黑太亮又想喝水,刚想穿鞋,发现鞋子不在腿下,干脆光着足,拿了大海碗,走到水缸边舀起凉水又喝起来。

  老头喝罢凉水,以手一抹嘴,也不坐下了,干脆就赤着足站在公孙龟年前面,与公孙龟年面对面,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有喷飞的唾沫星子都喷落在公孙龟年脸上,公孙龟年浑然不觉。

  “我举双手赞成,你今后不再搞创作的决心。”老头说过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妥,这大概与一个大科学家,长期形成的那种缜密严细的思考有关,他忙改正自己刚才的话说,“应该说是,不再搞文学创作的决心,人文的,形象思维为主的,以文字手法叙事抒情的那种文学创作的决心。”更正罢,又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从笼而统之创作或者叫创造角度说,你现在,其实仍然是在搞创作或者创造的,你已经在创作着或者创造着,比你那些文学作品更其伟大更其深刻的作品了。你为你们工作队起草的,《为什么不让小草唱起脱贫致富的主题歌来——关于在河阴县龟峁庄行政村试行弃农种草扶贫试验的建议与思考》,不就是你的另一种非文学的伟大作品开头吗?”

  老头子说到这里,几乎要和公孙龟年鼻尖对住鼻尖了。

  公孙龟年直视着黑太亮教授的眼睛,他发现,老头子那两只大而亮的眼睛里,竟然充盈着泪水。老头好像被公孙龟年直视得不好意思了,长而小的脑袋一甩侧转到一边,望住窗外,继续说。

  “这架龟峁山呀!它具有不同海拔高度的草甸草坪,而且地质构造也具有某种奇特性多样性特质,我甚至猜想,这里是否地球童年时代,至少有三大板块撞击的一个结合部呢?以我看,将来把它当地质公园都是绝佳选地。但从生物学角度而论,由于它的海星状山体,它的海拨高差极大后层次多样,它几乎可找到整个黄土高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种经度纬度、各层阶地生态环境,在这里进行植被恢复试验,可真是一个绝好的试验之地呵!草、灌、乔。藤,甚至菌,哪一种大类中又有多少种呵,都是可以在这里试验栽种的呵!从这种意义上讲,当年那个以行政专制手段推行的农业学大寨,那次放火烧荒,和后来连续多年的毁灭性的开山造田,虽然破坏了原有植被,可也立下了大功,它为我们时代留下一个多么好的试验基地!公孙龟年,你是作家,你是诗人,你知道吗?这架龟峁山,你要是给它写好植被试验,那是多么厚重的一部大诗呵,大政治诗呵!”

  老头子激昂地说着说着,最后,突然又伤感起来。

  “唉,可我老了!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刚刚还记得早请示、晚汇报、读红宝书、学最高指示,一晃,怎么就老了呢?刚改革开放那阵子,平反了,心劲足,真想有一番作为呀,回到所里,像憋着劲儿的发条,东窜西跳,人们说黑太亮老头像一只好动的猴子,好像真是科学春天来了。可接下来就是所谓‘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包字当头、一包就灵,承包进工厂进科研,一下子就又变成闲人,一下子就老了,老了……”

  老头说着竟昂着头,咧着大嘴,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

  老宣头早就干完了手中的活,正从坐在一个倒扣的背篓上抽着旱烟。听黑太亮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反倒巴咂着嘴笑。

  “你这个老家伙,昨晚上还说自己能飞檐走壁,再干它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哩,怎地又觉老了?一说老,就哭,就嚎起来了?”

  公孙龟年却一把抱住黑太亮教授双肩,凝重地说:“黑老,您放心,我公孙龟年这个决心下定了,我陪您在龟峁山干一辈子,陪您老把这部生态大诗,也是政治大诗,写它个痛快淋漓,淋漓尽致!”

  黑太亮听公孙龟如此一说,顿时破涕为笑,然后,扭过头来对老宣头说:“宣憨憨,你刚才说什么?说我哭了?说我嚎了?”

  老宣头说:“哪不叫哭!不叫嚎!”

  黑太亮说:“哪怎么叫哭,叫嚎?老家伙,那叫引颈长啸!”

  
  058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千里迢迢着意拜访,碰了一鼻子灰,却在回到龟峁庄后,发现天上掉下个黑太亮教授。

  白东明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

  工作队临回省城之前,白东明决定带领工作队全体和村党支委村委会全体,到山上与黑太亮教授座谈。为此,在上山前,白东明还特意布置张小燕刘淳鲁生泉三个年轻人,在座谈时,三人同时做好记錄,要把黑教授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字不拉地给记下来,为的是好让公孙龟年和宣石狗在春节期间,把那份《龟峁庄弃农还草规划实施方案》起草好。

  哪想到了山上,与黑太亮教授一说,老头就昂首大笑,说:“座谈?坐着谈哪如走着谈!我老头属猴,好动坐不住,咱们边看边谈。”

  就这样,他们围着妙极峰,在妙极峰海星般长腿的道道山岭上,最后又回到妙极峰上,整整转游了一整天。黑太亮教授真如他自己说的,属猴好动,七十多岁的人了,爬高适低,攀峰越岭,轻盈得真如猿猱一般,令跟随他的这些年轻人都气喘嘘嘘。这让公孙龟年总想起初来龟峁庄,第一次见老头走在栈道上,自己想到的黑猩猩与老山羊形象。

  老科学家兴致勃发,一路话语滔滔,妙语连珠,说是面对龟峁山,其实更像检点胸中万千丘壑,指点整座黄土高原,他长而瘦的脸庞上那张大嘴,仿佛不是抒泻胸中块垒,而是在抒发云烟,那云烟五彩缤纷,升空成天章云锦,落地为秀美山川。这是一位老科学家的梦,经线纬线,都是科学之丝,联织六合八极,浓抹淡写,均为想象之彩,描绘地远天高。但中心词汇,却是单字名词的一个:草!好多次,老人如他自己形容自己的,引颈长啸,如欣喜天眼之开;好多次,他又俯首沉凝,似叩问地门何闭?这令诗人作家的公孙龟年,反复多少次生岀同一个感慨,这老头才真是一位真正诗人,一位屈原式的真正诗人!

  最后,来到妙极峰时,已是晚霞正红。

  平日里,稍显有些佝偻的教授,此刻却把那高而瘦的身躯立得笔直。

  公孙龟年油然想起,自己多少年前一首小诗中的两句:

  跃上昆仑

  即便侏儒

  亦为擎天一柱……

  公孙龟年想着,又觉这两句诗,用在此时此刻实在不怡当,于是心中又对原诗意思反其义地补充道:

  即便巨人

  沉埋山涧

  亦为草芥……

  春夏秋一直少雨,入冬以来也没有下过一场雪。

  但光山秃岭的龟峁山,在晚霞映照下依然壮丽辉煌。那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开放的花朵。而他们屹立在妙极峰上的人们,与妙极峰上孤零零的一片树林,犹如这朵大花中的蕊。

  教授久久久久地静静地凝立着,没有说话。人们发现,兴高采烈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教授,此刻,有两道泪水流在脸脥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孙龟年马上想到,此刻的教授一定是又想起这两句诗了。公孙龟年就多次听过教授吟咏这两句诗句。

  突然,教授一个急转身,对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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