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院校,当了后勤助理员。马斌这才正式和家乡的发妻解除了婚姻关系。从此,他立志改邪归正,认认真真工作、生活起来,后来又得到提拔,由副营后勤助理员当了教务部正营政治协理员,但他记牢了一个名字,唐风。作为领导兼老战友,唐风本来是可以保护他,甚至为他掩饰一下的。可这个枯瘦如柴的家伙,这个平常就自恃有文化,鄙视他、批评他土匪习气的家伙,坚持要对他重处,甚至提出双开除,开除党籍军籍,遗送回乡。只是在部队党委,考虑到他是革命功臣,认错态度又诚恳等因素之后,才从轻发落的。
哪想冤家路窄,就在马斌由学校后勤助理员又升任教务部政治协理员,并定军衔为少校不久,时任警备部队政治部副主任的唐风,也调到这所军校工作,并且又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定军衔为上校,任教务部副主任了。
不过,终于马斌等来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就在唐风调任军校工作不久,大鸣大放的整党运动开始了。
耿介的唐风,以他知识分子的良知良心和共产党员的党性,条分析缕,以毛泽东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提醒全党的“两个务必”为基调,举李自成攻败垂成的例子,大胆提出,要全面铲除党内浓重的封建主义思想殘余,建言,我们共产党务必实现由无产阶级先锋队定性的革命党,向代表全民利益做全体民众先锋队的执政党转变。并警告说,忽视实现他所提出的“这个务必”,毛主席的“两个务必”是不可能真正做到的,蹈李自成覆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唐风的发言,是口头的也是文字的。这在他们的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师生们讨论得非常热烈。大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这些人中工农出身者人居多,少数知识分子出身的持赞同意见。
马斌开始持观望态度,不是他没有态度立场,他事实上也是持反对态度的,只是觉得自己文化低,又是带罪之身,整风,自己本来就是对象,还是埋头工作,少说为好。可是,这场整风,不知怎么搞的,整着整着就变了味,最后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派斗争了,马斌渐渐成为骁(饶)勇战士。开始是以现身说法,以自己犯错误的沉痛教训,声泪俱下,证明“两个务必”的重要性,当然也批评唐风,“另加的那个务必是脱了裤子放屁,自以为比党高明”。这是贫农之子马斌当时的原话,其实当时,他的那些骂人的话,比这还要粗野得多。后来,随着反右运动的白热化,马斌就完全放弃现身说法的,那种带有自我革命性质的检讨兼批评“唐风同志等人”的发言了,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批判和声讨,“钻进党内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唐风之流”,企图改变党的性质,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了。
反右斗争结果是,两个老战友的人生处境,来了个大换个变化。
唐风先是停职反省,发配到学院后勤部所属养猪场劳动改造,后又被开除党籍,遣送回广西农村老家,当了农民。而马斌,则由于能够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并能彻底改正,而且工作也确实出色,又能在反右斗争中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同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做无私无畏的斗争,不仅撤消了原来的处分,恢复了原级别待遇,最后,还被提拔升任为学院后勤部副部长,正团职,上校军衔。
大跃进运动的1958年,马斌从部队转业到黄土高原这个省份工作,先是任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后又任地委副书记兼专员、地委书记,副省长。文革中被打倒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批斗、住牛棚、上五七干校劳动,再后来又成为“解放了的革命干部”,恢复工作,先后任省革命委员常委兼政工组组长,文革结束后一年以后,升任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政工组组长,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先后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直到在省顾问委员会主任任上,随顾委会的撤消而离职离休。颇具戏剧性的是,就在他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时,他的两个老战友也先后来到这个省工作,一个就是他当年的警备部队副司令员、后转业到南方某省任省委副书记、省长的高大印来本省任省委书记,一个就是右派平反之后的唐风,被高大印要来办一本什么《场》杂志……
作为马斌的小儿子,冯其山其实并不知道父亲马斌与唐风他们之间,发生在五十年代的故事。他只是听父亲说过,唐风和省委书记高大印都曾是战友,只是听父亲偶尔发过牢骚,反右虽是错误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给所有右派分子平反,比方说唐风这样的极右派,骨头缝里就是十足的反革命。平反了,也不能再重用,更不应该,怂恿他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散发恶臭气。父亲的话显然不仅仅是在说唐风,而是另有所指的。
冯其山听得出来,父亲那是在埋怨省委书记高大印。
但冯其山也能从父亲平常与省委书记高大印的接触中看出来,父亲对自己的这位老上级,始终是毕恭毕敬的,甚至是畏之如虎的……
刚才父亲和白东明说河阴县话题,冯其山在楼上都听见了。
提起自己栽了跟斗的河阴,冯其山就不能不想到唐风和公孙龟年,这两个对自己率先发难者。他虽不清楚父亲和两位老战友他们那一辈人的故事,但他从父亲对二人的态度上看出来,他们之间曾有过过节。他认为,唐风借一位读者来信为由头,最后搞成震惊全国,令自己彻底毁掉政治前程的所谓河阴事件,事实归事实,但也不能说,没有唐风假公营私对父亲的挟嫌报复在里头。于是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真是哪壶不开老头子偏提哪壶。你的原任秘书到河阴扶贫,你还要故意把人家请到家里来,打探什么河阴的变化﹗你保护不了你的儿子,你还要专门揭你儿子的伤疤吗?何况,还有那个公孙龟年,这小子在唐风指使下两次参加河阴调查,对我搞特务活动且不说,还凭借此事件编造我冯其山的故事,写成他的长篇小说《天眼》,进而改成同名电影,一举成名,大红大紫起来。现在可好,大红大紫之后,就应该是紫得发黑了,“割舌头事件”文章,非同小可。这小子也该他尝尝自己倒霉的滋味了。不过,对此,他倒是满喜欢父亲的。
白东明进来之前,老头子与《场》社党组副书记、副总编辑兼社长杨大康的谈话,冯其山也听见了。虽然冯其山对杨大康也向无好感,这位个头高高,一表人才的杨大康抱父亲粗腿,见了父亲的模样,总使他想起抗日战争题材影片中,那些低头哈腰一脸媚态太君报告员的汉奸形象。尽管如此,杨大康对公孙龟年上纲上线、生怕不能致于死地的作法,幸灾乐祸、好出胸中一腔鸟气的神情,和他冯其山是一脉相通的。而老头又是那般欣赏这位杨大康。这也是冯其山决定下楼来会会白东明的原因,他倒是真想从白东明这位父亲前任秘书,如今的省委组织青干处处长、省委驻河阴县龟峁庄扶贫工作队长那里,了解一下公孙龟年现在是何等失魂落魄之态。
再说那个叫龟峁庄的村庄,还关系着他冯其山本人,和现任常务副省长陶重民,以及刚岀事的二姐夫仝新、三姐夫温一方的故事呐!
父亲马斌气呼呼地出门走了。
冯其山笑咧咧的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
倒是白东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许是搞过几天纪检工作的缘故,他对刚才冯其山那番话特别敏感,听那话中,好像对河阴事件的处理,也包含着有人对他父亲的挟嫌报复似的。但事实上,据白东明了解,无论在事件处理罢的当时,还是他作为扶贫工作队长到河阴的现在,都是可以听到另一种看法的,那就是认为对冯其山处理得太轻了,甚至有人说冯其山是沾了他老子的光,要不,双开除、蹲班房是铁定躲不掉的。
此刻,白东明也非常想,就冯其山那几句话外有声的话,问个端详,但一想又觉得不妥,只好作罢。于是,就决定随便和冯其山闲扯几句,然后告辞。明天就得返回河阴,家里有些事也还需要安顿安顿。
“我看首长的身体还是挺好的。”
白东明明显是在没话找话说。
冯其山笑说,“典型老贫农一个!”然后指着窗外,整理成四四方方的畦地,井字型甬道两边放满各种大大小小花盆,足有半亩大的小院说,“除了和人下下棋,打打门球,聊聊天,就是摆弄他的这块责任田。家里的上好茶叶,他自己都舍不得用,一盒一盒倒在那个大小水缸里泡起来当肥料用,种西红柿,种黄瓜,种豆角,有时还试着种高粱玉米哩,再加上养花,都浇得是茶水。还到处推广,美其名曰,他经营的是无公害农作物和花卉。”
白东明说:“这倒是非常好的锻炼方式。”
冯其山显然对谈父亲的话题不感兴趣,拿起茶几上一盒开了口的熊猫牌香烟,一边自己刁起一支,一边又把烟盒放在茶几上推给白东明,等白东明抽出烟,他先给自己点着,又把打火机递给白东明,这才笑着说,“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头缝里边是一个老农民。”然后吐一口烟,接着扭转话题说,“不谈这些。你们那位公孙龟年驮夫先生可好?”
白东明知道冯其山对公孙龟年有成见,模棱两可地说:“还可以吧﹗”
冯其山说:“大概还在写检查吧?”
白东明说:“已经写过几遍了,据他们社主持工作的杨大康同志告诉他,省委总是认为检查不深刻,还在重写哩﹗”
冯其山开怀大笑。然后又沉思状地说:“书呆子一个。写得再深刻,你就能过得了关?你小子这次就铁定认栽吧﹗”
白东明本来对公孙龟年的事已经有这种预感,见冯其山也这么说,以为他有什么确切消息,急忙问:“有消息来源?”
冯其山说:“础润而雨,月晕而风嘛。这还用让谁明说?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一个,这顶高帽子,他小子能够躲得了不戴?”
白东明说:“这么一件小事,够得上如此上纲上线吗?”
冯其山说:“够上够不上,那就要看手中拿帽子的人说了算了。打定主意要给他戴,不够你也得够,不想给他戴,够也可以说你不够。不过,依我看,这次这小子确实是栽定了。刚才,我听杨大康对老头子说,省委宣传工作会议传达有关上级精神,省委一把手亲临会议讲话,好几次都特别点了《场》杂志,调子很高,也非常严厉。”
白东明一惊,说:“杨大康﹗就是我一进门碰到的那个人?”
冯其山也吃惊地说:“怎么,你不认识?老爷子非常欣赏这个人,常夸。文革中跟老头子在川陵县下过一年乡,还帮老头子练书法,字写得确实好,人也漂亮。还差点成了我的大舅哥,姐夫。依我看,就是有点小人气,总是一副电影《地道战》中,太君报告员模样。鬼鬼祟祟的。恐怕是一个早点盼着公孙龟年这小子倒霉的货。”
白东明听冯其山这么一说,心想,怪不得刚才进门碰到时看着面熟,原来他就是《场》社党组副书记、副总编辑兼社长杨大康。这令白东明油然想起为省委副书记的马斌当秘书时,杨大康写给马斌的那些信,当时他就对名叫杨大康的这个人,产生恶感,那都是些告状兼自我表功信嘛。后来,他也见过两次杨大康到省委面见马斌,首长竟然同杨大康在办公室,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再后来,随着自己的工作变动,就再未见过此人,没想这次无意中又碰到了,所以也就想不起他是谁了,只是感觉面熟。
白东明说:“他找首长就为说此事?”
冯其山说:“恐怕也为他自己,好早点坐上那把副厅级交椅吧﹗”
白东明说:“其山哥,你就那么恨公孙龟年?”
冯其山说:“原来确实是很恨,现在也有点儿,但也扯淡了。”
白东明说:“怎么说?”
冯其山说:“老实说,恨归恨,其实这小子确实有才,他的那些作品思想的深刻度、思考问题的独特性,确实是高人一筹的。如果不是他那本《天眼》关涉到我,拿我垫背,作为他的思考材料,如果以纯然代沟角度而论,我甚至都称得上,他的一个最忠诚最崇拜的读者和观点赞同者。”
白东明说:“是吗?”
冯其山说:“这个家伙别看是书呆子一个,抛开他的良知良心和勇气不说,事实上他的作品,还体现岀一种新型政治家的胸襟、视野、思想与品格。绝非像我家老爷子,这等满脑子高梁花子老一辈政治家可比。比如他对法治与人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