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富贵尽管好吃懒做,宣荷叶尽管是个傻子,可人家毕竟是合法夫妻呀。咱可不能欺侮人家呀﹗石狗子,你说是不是呀?”
没想,宣石狗把脖子一梗,正言厉色地抗辨道:“荷叶子就是俺老婆嘛,俺和荷叶子还扯有结婚证,俺俩才是合法夫妻哩﹗”
“啊﹗怎么回事?石狗子,你给说清楚﹗”
肖俊英、张小燕一齐惊叫了起来。
“唉﹗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晚了!”
宣石狗先是拍打着自己脑袋,然后双手抱住脑袋呜呜嗒嗒哭了起来。
039
宣石狗、宣荷叶竟然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法定夫妻。
这事,不要说让肖俊英、张小燕,这些刚进村不久的扶贫工作队员吃惊了,就是如果让全龟峁庄人知道了,也会大吃一惊的。因为这事,除老宣头的疯女儿宣素兰知道外,全村再没一个人知情了。
那天,肖俊英和张小燕从乡卫生院回来,随即把宣石狗事情向公孙龟年和刘淳做了通报。他俩同样也都很吃惊,尤其公孙龟年,吃惊得几乎失态,竟然笑容满面,刁着一支香烟,双手捧着那个当烟灰缸用的粗瓷碗,在庙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夸奖肖俊英工作做得好做得细。
“老肖老肖,你真不简单﹗你立了个大功﹗”
这是自肖俊英与公孙龟年走进工作队,相识共事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位大作家夸奖自己。以前,她明显感觉到公孙龟年每每是对自己不满意的,尽管公孙龟年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但她也觉得奇怪,公孙龟年为什么对弄清宣石狗事情,会如此这般激动呢?
肖俊英是个直性人,忍不住对转着圈子夸奖自己的公孙龟年,笑冽冽地问道:“老公孙,你要再夸我,我可要跑到山上跳崖去了。哪儿有你这么夸奖人的?老公孙,你给我说说清楚,石狗子的事弄清楚就那么重要?看你那个样子,好像这是一件划时代事件似的﹗”
“是的是的,划时代划时代﹗不简单不简单﹗老肖,你了不起﹗”
张小燕刘淳也都笑起来。肖俊英更是哈哈大笑。
肖俊英想,公孙龟年到底是在夸奖谁,她肖俊英?还是宣石狗?还是肖俊英处理宣石狗这件事?还是这个被他们意外发现的宣石狗故事?
公孙龟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大家的笑意,仿佛反倒是大家的笑,有点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竟然停住步子,一本正经反复强调地说:“是的是的,划时代划时代﹗不简单不简单﹗”
其实,大家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公孙龟年,不仅正激动地沉浸在肖俊英与张小燕给他刚刚讲述过的,有关宣石狗故事的回味里。在公孙龟年的此刻回味中,盘旋他广阔脑海的海天里的,其实还有一个如鸟儿一样飞翔,如鱼儿一遨游的关键字眼,叫:草﹗
这个草字,是送宣石狗去卫生院那天,公孙龟年与村支书兼村委主任宣石娃,对话时产生的。一产生岀来,就在他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在工作队进驻龟峁庄的一年多时间之后,亦即公孙龟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久,白东明他们从公孙龟年遗物中,发现了一篇题目叫《草民百姓的草》的短文,这是一篇诗般的散文,根据文后注明的写作时间,大概也是公孙龟年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工作队员们反复传阅着这篇文字,直到那时,肖俊英他们几个,回忆起公孙龟年今天这个细节,才更深刻地品味岀公孙龟年这次神经质般激动的话话,“是的是的,划时代划时代﹗不简单不简单”的个中三味。不过,那已经是后话。
好在这篇文字非常精短,此处,先行全文引列如下——
草民百姓的草
望高天阔地,我问,比天地更为博大的我们的襟怀:把什么丢了?
如一只惟一的灵鹫,一尾惟一的鱼儿,它从心灵深处游来。
它高鸣着,说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但却震撼我的心灵。
我听不懂它的语言,但我知道它震撼了我的心灵了,并且我看清它是谁了,它如一只惟一的灵鹫,如一尾惟一的鱼儿,它的名字叫:草!
对,它叫草,草莽的草,草民百姓的草!
对,它叫草,常常可以任人刀俎的草,常常被人忽视的草,没人知道也是可以电闪雷鸣、叱吒风云,令斗转星移的草……
啊,还须着意去听懂草的语言吗?
啊,即使草的无言和草的失语,不也是震撼我们心灵的语言吗?
仔细阅览草的履历吧,我的神主!
那里,有着多么伟大的箴言呵,我的神主!
——循着所有被劝降的、被俘掳的、被驯养的兄弟之路,你发现没有?在长满庄稼的原野上,草的思想,是多么深刻地注释着人定胜天的高远目光,还有高远目光中的可怕的短视……
——想想我们那些钢铁意志的火吧,那些燎原的火吧,哪一把燎原大火,最终不是熔化得是我们钢铁意志本身?……
——随便选择一株野性的草,问问,你难道不觉得它才是真正君王?
蓄江河湖海于纤细一身,因而也蓄载舟复舟意志于胸臆……
归顺草的思想吧,扬草的思想为旗吧!
光焰无际的政治清明之光,谁敢说,那一株株小草不是光源!
199×年×月×日凌晨,于龟峁庄。
公孙龟年这篇短文,后来被白东明投寄给《场》杂志发表了,不过那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那时的《场》杂志,已经是一本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的微不足道的刊物了,发行量已下跌为几万份,开本也变小了,而且刊期也由半月刊重新改为月刊了。
第九章:草们和帝王思想
第九章:草们和帝王思想
040
这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宣石狗和宣荷叶并排坐在县城隔河的对岸,一座小山岗上。那年宣石狗二十岁,是河阴县一中高三应届毕业生。宣荷叶十八岁,小学都没毕业,一直在村里务农。
他们是先后分别来到县城的。
宣石狗是来看高考张榜公布的,住在他的一个名叫令狐山的初中同学家。而宣荷叶说是进城来探望病中姨妈的,其实也是尾随宣石狗来看榜的,也住在令狐山家,令狐山是她表哥,令狐山母亲就是她姨妈。
这对青梅竹马的青年,相恋其实已经有些年头,这种借故在县城相会,也有过好多次了,由于宣石狗从初中到高中在外读书六年,一直住宿学校,因而他们的相会也从来是在外面,在村里时却是避讳接触的,所以村里人,包括两家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在相爱。
此刻,两个年轻人在商量着一件大事,结婚不结婚。
前天,宣石狗就拿到了高考正式录取通知书,他被国家重点大学首都农业大学录取了,可小伙子在激动的同时,心灵的烦恼和煎熬也随着产生:他这个一直依傍两个姐夫上学的人,这个大学还能上吗?
宣石狗的伯父老宣头大名宣憨憨,只有亲兄弟二人,宣石狗父亲宣傻傻,是老宣头一位年龄相差很大的亲弟弟。由于父母早亡,老宣头又一直革命在外,弟弟宣傻傻从小到大孤身生活,且是个病秧子。
宣憨憨宣傻傻兄弟俩结婚都很晚。
五十年代上叶,宣憨憨从朝鲜战场受伤复员回乡,回乡第二年成婚,第三年生下孪生女儿宣素兰、宣素青。随后又由他操持着给弟弟宣傻傻也成了家。给弟弟成家那年,他44岁,弟弟宣傻傻近30岁。宣傻傻连续生下宣石狗和宣石花宣石莲兄妹仨之后,就一命归西。宣石狗兄妹,其实就是在伯父宣憨憨的一手哺养下长大的。宣憨憨没有儿子,作为宣家老弟兄俩的独苗男,老宣头把宣石狗这个侄儿看得比命还重。尽管家境并不宽裕,但他却把弟媳和侄儿侄女母子四个的日子,维护得并不比他自家差。
当宣石狗长至七岁,他自己的双胞胎女儿都长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时候,老伴也因病去世。这时,有人说合,让他把弟媳接来当婆姨,为得是不仅他自己身旁有个人照应,而且他养活侄儿、侄女宣石狗、宣石花、宣石莲也更名正言顺。在外读中师的大女儿宣素兰,和在家种地的小女儿宣素青也都赞成。可老宣头死活不答应。但却把侄儿宣石狗的读书上学事一手包揽(搅)过来。为此事,他甚至让顽皮而又学习不好的小女儿宣素青,干脆退学种了地,并在宣石狗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为小女儿招了个倒插门女婿李谈天成了亲,为得也是保证宣石狗的学业。后来大女儿宣素兰师范学校毕业,当了老城公社老城小学老师,龟峁山那场大火,突然和当时的公社秘书,一个叫陶重农的后生恋了爱,并随后结了婚。两个女婿都很争气。先结婚的上门女婿李谈天,大字不识几个,竟一步步由一个农民打工仔,成了河阴县数一数二的农民企业家。后结婚的大女婿陶重农更是出息得不得了,官运亨通,竟由一个公社小秘书,然后县革委会副主任、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行署副专员、副书记兼专员,一步步升了起来,成了大官。宣石狗的读书问题,也就由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女婿,全部包搅起来,直到如今高中毕业。
专员陶重农,人虽到了地区行署工作,但家却一直未搬走,仍在河阴县。前几天陶重农回家来,尚在关心着宣石狗这位小舅子学业。在城关镇当联校校长的大姐宣素兰告诉宣石狗,你姐夫说了,你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考上大学,我们继续供你上学。那时宣石狗尚在紧张高考复习阶段。
二姐宣素青也对宣石狗说,你哥说了,考上你就给咱好好念书,考不上想继续考你就继续考,不想再考就回公司来,给你哥当助手当副总经理。你哥说,他短得就是你这样的文化人。宣素青所说的哥,就是她的丈夫李谈天。李谈天是上门女婿,宣石狗不能叫姐夫,而得叫哥。
如今高考放榜了,录取通知书也拿到手,宣石狗他又犯那门子愁?
“狗子,你就上吧。人家别人,还有连考二年三年的,想考还考不上哩。咱村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大秀才,你要是不上,大爹会不高兴,素兰姐还有姐夫也会不高兴,还有素青姐和谈天哥……”
美丽的宣荷叶双臂趴在宣石狗的右肩上,把嘴紧贴着宣石狗的耳朵,这几句话,反来复去,说了已经不知多少遍。
宣荷叶和宣石狗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平辈,她和石狗一样称老宣头是大爹。河阴这个地方,称伯父为大爹,叔父称爸,当然,爸前必带名字或者序号,如某某爸或者二爸、三爸等。宣石狗自从偷偷和宣荷叶建立恋爱关系时,就调查清楚了,他和宣荷叶虽然是血缘本家,但却是出了五服的,将来是能结婚成家的,是不关乎血缘关系的。
此刻,宣荷叶热乎乎的鼻息,和连同她的伲侬软语一样,令宣石狗陶醉。宣石狗甚至都能感觉到,不知是来自已的哪根神经元,有一种类似大海潮汐似的东西,正在袭来,正在涌涨。但宣石狗是个自制能力非常强的青年,他一直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潮,不使之决堤。
宣石狗虽已长成个大小伙子,但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有时他和与他个头差不多宣荷叶站在一起,常常闪过一个不自信的念头,这个龟峁庄出名的漂亮姑娘,将来真的会是我宣石狗的婆姨吗?往往在那样的时候,他就心中暗暗激励自己,我一定要成为龟峁庄第一个大学生,一定要干出一番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业来,我不能叫人说我愧对一个漂亮女人。
自从宣石狗和宣荷叶亲密接触以来,尽管有好多次,其实俩人都已血脉涌涨,情难自禁,但宣石狗却总是控制了自己,没去越过雷池那一步,而让自己已经看似放纵难收的心猿意马,嘎然却步。每当此时,宣石狗就会发现,宣荷叶那双朦胧迷离而期待的眼睛,总会骤然间圆睁,愠怒中露出惊讶、失望和困惑的光芒。但宣石狗是她的神,是她心甘情愿臣服的上帝,是早已把他看作自己全部生命归宿的男人,这个至纯至朴的俊俏山妹子,从来都相信,宣石狗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对的。
可今天,在对于宣石狗决定不上大学这件事上,宣荷叶在委婉地说不了,这在这个温顺而美丽的女孩子,是第一次。
宣石狗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他一只手紧紧握着宣荷叶垂在自己胸前那只粗糙的小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挥甩着一棵被他连根拔起的狗汪汪草,盯着对面山脚下的县城,目光茫然,仿佛灵魂出窍,很久,宣石狗才低低的,坚定的,声音仿佛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来似的,再一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