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司到法场,路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着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江泠璧淡然迎上那些或惊艳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一路微笑,仿佛一切都未看在眼里,淡定从容,娴静如画。
聿肃睿铮看着她一点点走近,神色转为复杂,皱眉回首问南宫长岭:“叶君镆真的不会报复?就这么杀了她……好么?”
“殿下,有密报表明,叶君镆原本就打算三月初一起兵北伐,这计划不会因为她而放弃。如今两国即将交兵,趁此时冠以罪名杀了她,破釜沉舟、以她之血祭旗,先损风圻锐气,也可鼓舞我将士志气。如今我们已无退路了。”
法场旁的茶楼雅阁里,一位华服公子已负手立于阑干边多时。此处视野极佳,可将法场的一切尽收眼底。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近,他的心不由慢慢收紧。因他之故,她被囚于阴湿的地牢十余日,身体更是羸弱纤瘦,仿佛一阵风便可吹走。广袖中的手缓缓握成拳,唇抿成一道硬直的线。这么远,他贪婪地看着她,距她执意离开他前往玉凉已有两个月了,两个月不见,他不知她的心意,然而对他自己而言却是相思刻骨。之前执意装作淡漠的隐忍在见到她的身影时悉数瓦解,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样疯狂的思念着她,哪怕她冷漠决绝,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久恕、弃疏,你们可有把握?”沉静的声音里也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刽子手挥刀的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和目光都会从她身上挪开,被吸引到刀身上。你们便要在那时出手,把握住绝佳时机!”一路上彻夜星驰,终于在昨日赶到兰都,同时听到今日她将被处决的消息,连夜部署,选中这个位置极佳的茶楼。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思虑周到,救下她本是志在必得,为何却在见到她的刹那心倏然发慌?
或许是因为她的微笑。她竟然,一直在微笑。美极,静极,这样的微笑啊……她又将这一次赴死当作解脱?心开始隐隐作痛,是自己步步相逼,逼到她疲惫已极?一心渴死,生无可恋。
“公子放心,属下们有八九分把握,定可救得夫人。”久恕、弃疏对视一眼,又垂下头去。那个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天之骄子,此时却要从他们的回答中汲取力量吗?
他,果然来了。江泠璧环视法场,目光正扫到茶楼阑干边立着的叶君镆。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自己,究竟是怎样心肠?几许痴恋,几度年华,他总是什么都想得到,念念不忘权倾天下。她不是不曾看见他的挣扎,是以她无法对他痛下杀手。避到海角,他也能追到天涯,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她。冤孽,孽缘。叶君镆,聪明如你,为何这般执迷?你我从一开始便是互相算计和利用,几次针锋相对早已是一对怨侣。你究竟还想如何呢!罢罢罢,莫怪我心狠。我终究不愿要那帝王之爱,更何况,在我心里,始终盘亘着一个我唯想与之相知相守的人。你缚不住我的,流云,不留。江泠璧想到这,对着叶君镆的方向凝眸一笑。
“当”,叶君镆手中刚端起的茶杯猛得摔到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心头仿佛被人重重一击——她是在对他笑么?她知道他在这儿?清冷的明眸,微嘲的浅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不知为什么,心沉了下去,无力感随着血液流淌到周身的每一个角落。她在嘲讽些什么?她唇形微动,却是说了句什么?他艰难地嚅了嚅唇,模仿着方才看到的她的口型……三月春光明媚,他站在阳光中却觉得周身冰冷。她说的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聿肃睿铮不曾想到,皇贵妃百里莘的鸾驾竟会在此时驾临。
“娘娘,您这是?”
“江泠璧害了麟儿,本宫深以为恨,特向陛下讨了旨意,前来观刑。”百里莘冷冷说道,抬眼瞄了聿肃睿铮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四殿下不允?”
“既是父皇的旨意,小王自无异议。”聿肃睿铮向旁退开,却听百里莘开口道:“四殿下,刑前我要见那江泠璧一面。”见聿肃睿铮有犹疑之色,一挑眉:“这也是陛下准了的。”
“这……好。只是娘娘,此女乃将门之后,小王怕她伤了娘娘,可要人在旁看护?”
“多谢殿下好心。陛下特命侍卫随驾,不劳殿下费神了。”
聿肃睿铮只当她怨恨难解,故而理解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命士卒将江泠璧押进刑台边临时搭建的帐篷中。
“江泠璧,你还记得本宫么?”百里莘看着被推进帐内的白衣女子,雍容冷笑:“一面之缘,当日殿上不曾看清,原来就算数日牢狱,你依旧是个风华倾世的绝代佳人。只是过不了一会,你便要尸首异处了呢。”
“莫非,娘娘要见我一面,便是为了叙旧?”江泠璧不为所动,笑容浅淡。
“麟儿没了,本宫的麟儿没了,你可知,对于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可曾有过自己的骨肉,你可知本宫几欲随他而去!”怒容布上面颊,长长的指甲扣入掌心。
江泠璧面容有一瞬的恍惚,沉默良久,淡淡道:“可怜了那孩子。只是,你何尝是个寻常的母亲?偌大后宫,便是折了这一位小皇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呵……是不算什么。”百里莘轻声道。低垂头手抚着手上白玉扳指,眼皮也不撩:“只是他到底是本宫的孩子。所以……本宫决定亲自送你上路。”
一片沉寂。江泠璧微一挑眉:“我是要感谢你的好心?让我存得体面,留得全尸?”
百里莘却已背过身去:“来呀,端上来。”
一名侍卫应声端上红漆托盘,将碧玉盅举到江泠璧面前。“太子妃,请罢。”
江泠璧闻声眸光一闪,抬眼对上一双湛蓝的瞳。
午时,法场外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叶君镆看着江泠璧被推入帐篷,问明了那雍容女子的身份,只觉得心越来越沉——百里莘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见她?她是否,还能活着走出来?
若是不能?若是不能……他不敢去想。
“公子,时辰快到了,夫人出来了。”见江泠璧被带了出来推上刑台,久恕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知道。”一只冰冷却汗涔涔的手蓦地抓住他的,手指紧扣,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一般。
“公子,您……还好么?”久恕忍痛诧异道。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呀!此心为天下,有你的……天下。
第八十四章:故人长绝
“我……无碍。”叶君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扣在久恕臂膀上的手松了些劲,幽深的黑眸直直望入久恕眼底:“一定要救她,一定……”
他们对话间江泠璧已被缚在桩橛上,穿着红褂的彪形大汉从身边差役手中接过满满一碗酒,仰脸喝了半碗含在口中,卯足力气瞪圆了眼睛向手中横着的鬼头刀“噗”地一喷。
叶君镆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推开久恕扑到阑干边目不转睛向刑台看去。
有酒沫飞溅到江泠璧面上,双手被缚无法擦拭,她苍白的面上秀眉微微蹙起,柔唇紧抿。
那刽子手似乎是有意羞辱,迈着醉了似的步伐举了鬼头大刀绕着她挥舞笔画着,口中念念有词。
“妖女!”不知人群中谁先叫了一声,兜头一碗黑狗血泼向一直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的白衣女子。
血污染花了江泠璧姣好的容颜,顺着发丝滴答滴答落下,在白衣上绽得分明。
人群忽然躁动了,指指点点叫骂一片,仿佛江泠璧真是什么妖物一般。
聿肃睿铮和南宫长岭坐在监斩席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他们怎么敢这样!她是他的妻,万人之上的一国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的后位之尊啊!他待她,尚且小心翼翼如获至宝,他们怎能,这些贱民怎能!
心中郁结着一口气,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看着刑台上女子丝毫不见波澜的平静容颜,心硬生生地痛了。
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切是么,澜冰?我不愿放你自由,你便用这种方式报复?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你在我即将扫平的土地,被这些我视若蝼蚁的人们糟践命殒?
我在你心中,早已如同父皇一样,无可原谅。
是不是这样,澜冰?
是不是这样?
澜冰……
叶君镆面色惨白,右手紧握,一拳狠狠砸在木柱之上,下定决心:“我要去带她离开。”
“什么?”久恕、弃疏双双愣住:“公子您说……?”
“我要去带她离开。”
你对自己这般狠心,对我,亦这般狠心。
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我不会眼睁睁看你离开,我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
我要亲自,带你离开。
再不犹疑,拂袖转身,欲往楼梯移步。
“公子,公子不可!”察觉出他的意图,久恕、弃疏双双拦在他身前跪下:“公子稍安勿躁,属下一会便可平安救出夫人。您切莫忘了身份啊!”
“让开。”叶君镆挥袖低声喝道:“再有拦挡莫怪我手下无情。”
“公子,万万不可!”久恕还在苦苦劝着,弃疏却兀的瞪大了眼:“公子……”
追魂炮响了。
叶君镆察觉到久恕面色有异,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几欲让他窒息……身体颤抖到不能自持,艰难地回头顺着属下的视线看去——
刽子手已举起鬼头刀,监斩官聿肃睿铮执令在手刚要抛下,正在此时,江泠璧却忽然睁开了一直淡淡闭着的双目。黑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滑下,一阵急促的呼吸,她张口“哇”地又是一大口血。
刑台一瞬静到死寂,下一秒,人声鼎沸。聿肃睿铮执令的手僵在半空,满脸惊诧。
喧嚣声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是谁睚眦欲裂,发出了一声近乎癫狂的哀呼?那是……自己的声音?叶君镆不知道。所有的影像都淡出视线,唯余刑台上白衣的她,以及她口中一波波涌出的,黑红的血……
她怎么了?她究竟怎么了?她还要吐多久?她那样纤弱的身体里,还有多少血可以吐?
我要去救她。一片混沌之中,他终究抓住最清醒的意识。澜冰,等我,我就来了,我这就带你离开。他慌乱地回头迈步,却不防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上。
“公子,公子您不能去。”谁在苦劝,谁在紧固着他不让他起身,这些他都不清楚。彻骨的冷意一丝丝蔓延到全身,头脑仿佛要炸裂般疼痛。手和腿仿佛不听使唤,他想起身,却提不起一丝气力。
澜冰。
你不会死的。
澜冰!
我不会让你死的!
猛得挣开弃疏的手,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向雅阁门走去。
一定要在她吐完身体里的最后一口血之前将她带走啊!天下名医如许,良药万千,他总能救得回她!谁敢收了她的魂魄?谁敢!
他不能抑制住自己的回视。他只觉一颗铁铸钢焊的心都要一瓣瓣碎开,碾轧成尘。她每吐一口血,他便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烙铁烙一下似的,曾经她在他面前寒毒发作,他尚且只是觉得有几分心疼愧疚而已,然而如今……却已然感同身受,恨不能以己替之。终是他错了啊!他怎能以为自己没动真情?他怎能以为自己用情不深?他怎能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久恕、弃疏见他失去理智情形不妙,对视一眼,示意其他天机营的随侍们一同将他围在中间。
叶君镆不管不顾拨开众人,试图冲出他们的阻隔。随侍们为了不真伤到他反倒被他伤了好几个,却无一人后退,誓死护卫着他的安全。
这么多人拦着,他如何去救她?“久恕!弃疏!”他断喝一声:“让开!带他们让开!”
“不!公子,属下,属下不能看您以身犯险。您知道,就算您过去了也于事无补,夫人她……她怕是被人下了毒。”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于事无补。是了,看这情形,必然是……刚才那一番进帐,百里莘动了什么手脚。
然而……“久恕,让我去罢!她就要,就要离开我了呀!”他面色憔悴而凄哀,哪有平素半点人中之龙的骄傲?“求你……”声若不闻,却清晰地让所有人都呆愣在当场。
趁着这片刻犹豫,叶君镆提气足尖一点,越过众人从窗台一跃而下,久恕、弃疏反应过来忙跟着飞身而下。
“娘娘,这是……”聿肃睿铮皱眉回头,问走出帐篷立在他身后百里莘:“何必急这一时?她终究是要死的。如今,倒叫小王难做。”
“呵……陛下问起来,本宫自有解释。”百里莘嘴角浮上一丝嘲笑:“终归是要死的,本宫心急,愿意亲自送她上路,四殿下不谢本宫替你损阴折寿,管的未免宽了些!”
“娘娘下的,是什么毒?”南宫长岭在一旁捋须问道。
“‘妒红颜’。”百里莘轻嗤一声:“莫非南宫大人害怕我用的不够毒?”
刑台之上,江泠璧仿佛吐尽了最后一口血,身子猛得一震,随即头一垂瘫软下去,再也没有动静。
叶君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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