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璧?”那头一愣,喃喃念了遍,颜少卿和江泠璧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灰影已然闪到眼前,身形疾如狂风。定睛看去却是一名灰袍白发的老者。古铜色的面上纹深如刻,略有些阴鸷。白眉垂颚,银须三尺飘洒胸前。一双灰色的眼眸炯炯有神,上下打量了江泠璧半晌,眼眶中微微有了丝水光。拈须沉声问道:“你便是远遥家的那个身上带了寒毒的女娃?”
江泠璧见这老者虽威严,对自己却透着分和气,加之看到颜少卿恭敬的神色,心中已知他的身份。当即深深拜倒:“师公在上,正是小女。”说着,摘下佩剑“寒魄”高举过顶。
游龙子接过“寒魄”,双手抚摸间面露悲色。这柄宝剑乃是江远遥下山辞师之日自己亲手所赠,今日空见此剑,最钟爱的徒儿却再回不到眼前。眼前这个女娃……这些年来听得不少关于她的传闻,记得当日边州城头惊鸿一瞥,红衣如火、坚韧刚直,眉目间沉稳冷静,到底是将门之女,气度与她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说来自己虽名为世外、不涉红尘,却向来护短,兼之这女娃一眼之间已得己心,看出她射那一箭是为了救那个被推阵前的白衣青年,故而心念一动,救下卫谦。
“也罢。”长叹一声,游龙子纵身跃至玉梅树梢站稳:“女娃,老夫有心考较于你。卫家小子只管站在原地,女娃,你要多长时间能破我的阵林?”
“若是小女解得比师公想得快,师公可要奖赏小女么?”江泠璧徐徐起身,凝神细细看了玉梅林片刻,唇角渐渐沁出明丽动人的微笑,仰脸望向游龙子。
“你这么说已是成竹在胸?”游龙子有些诧异,略一沉吟:“你们今日前来必不只为见老夫一面。若是女娃在三炷香的工夫之内解开阵林,老夫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
“多谢师公,一言为定!”江泠璧将外袍递还给颜少卿,嫣然一笑,没入玉梅林中。
寒风朔朔,吹起貂裘一角。颜少卿面容宁和,目不转睛注视着忽无一点声息的玉梅林。游龙子抱臂立于树梢之上,微合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第二柱香刚燃过一半,惊鹊冲天,花落簌簌。玉梅树动,移至两侧,空出中间一条通途直达木屋。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花海之中:“师公,我已破阵,可曾超过了时限?”
颜少卿眉目舒展,嘴角也漾起笑容。
游龙子不置信地看了看还在燃着的第二柱香,嗫嚅道:“女娃,你竟……老夫的九龙玄卦阵也难不住你。有女如此,远遥也应欣慰了。”拈须点点头,一跃落于木屋前的石阶,沉声道:“你们两个,随老夫进屋来。”
江泠璧向疾走到自己身边的颜少卿浅浅一笑,谁料哽嗓一阵麻痒,不由轻咳不止,只觉得胸口震得隐隐作痛。
“女娃,你……”不待颜少卿说什么,游龙子闻声皱着眉回头,见江泠璧面色煞白,唇色尽失,不由叹息着摇了摇头,向颜少卿道:“卫家小子,快将她抱到屋中。”说着先行一步进屋找出一件皮袍递给颜少卿,安置他在炉火边将江泠璧放下,随即一手按上她的后背,抢在颜少卿之前为她输送内力驱寒。
半晌,江泠璧咳声渐渐平止,脸色也转为正常,轻声向游龙子道谢:“多谢师公。”
“唉……”游龙子重重叹了口气,眸中泛上一丝痛苦:“这都是凝丫头造得孽啊。女娃,这些年来却苦了你。”
“老前辈,您见多识广,当年能从鬼门关将我救回,不知您可有法子化去‘了如雪’的毒性?”颜少卿恳切相询。
“这……”游龙子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老夫尚未觅得良方。”
“少庄……”江泠璧扯了扯颜少卿的衣袖,摇了摇头。
颜少卿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见气氛微僵,江泠璧忙微笑着打圆场问游龙子:“师公,可能给我讲讲爹爹的事?”她一双潋滟明眸微黯,声音有些难过:“我……无缘一见爹娘,很想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老夫遇见你爹之时,他才七岁。”被牵动柔肠,记忆纷涌而来,自己最钟爱的两个徒儿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挤入脑海。“你……大约像你娘比较多,也难怪,你毕竟是女儿家。”
“哥哥长得像爹,我像娘。”江泠璧点点头,笑道:“哥哥现在镇守边州不得空,日后定要找个机会让他见一见师公。他也很是挂念师公呢。”
“说来老夫确是见过你哥哥的。那时候他大概才三岁吧,倒是个伶俐的孩子。江清懋,可是这个名字?”
“正是。”
……
玉兔东升,木屋内也掌起一盏孤灯。游龙子愈发觉得这女娃聪颖乖巧很合自己心意。他平生无儿无女,只将江远遥、白芷凝这一对徒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来疼,如今见了江泠璧倒像见了亲孙女一般,弥补了些许爱徒已卒的苦痛。
“女娃,老夫之前许给你一个愿望,说到做到,你不妨提来我听。”
江泠璧与颜少卿对视一眼,这才徐徐开口:“师公,我听少庄提起,玉凉元帅苏淡离乃是我的小师叔,不知是否如此?”
“不错,他乃是老夫晚年收的关门弟子。”游龙子拈须颔首。
“若是这样……”江泠璧盈盈一拜:“师公,小女有一不情之请。”
“阿离,你来看。”七皇子府,聿肃睿涯将手中密报递给苏淡离:“谢澜冰,不,江泠璧自九华山遇刺回京之后便一直在太子府中休养,后又受相府家人连丧的打击更是身弱体虚一病不起。唯一一次露面便是沉冤得雪,接圣赐之九霄玉如意时。你不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风沙莽原,一骑红衣,万马军中风驰电掣、所向披靡,不顾重伤之身挟持聿肃睿涯,换得萧允明领着风圻死士平安离开沙场;边州城头,衣袂飘扬,面对黑云压城的敌兵毫无惧色,隐忍冷静,一箭射向爱人的胸膛。这样风华倾世的女子呵,如何能在家人接二连三的亡故之时躺在府中休养,甚至是平反之前都不曾听闻她有什么举动?
苏淡离沉吟片刻:“殿下的意思是,宛京的‘太子妃’不是她本人,只是她的替身。那她本人……”一惊之间恍然大悟:“殿下莫非认为,她就在玉凉,就在兰都?和最近殿下遭遇的种种脱不了关系?可这,怎么可能?她毕竟是一国的太子妃,叶君镆怎么可能放心她以身犯险?”
“呵,这有什么不可能。不以私情影响大业,这才是我的对手!”聿肃睿涯微微一哂,眸光转利,皱眉一甩袍袖:“真不知聿肃睿铮是不是吃了熊心吞了豹胆,究竟长没长脑子!叶君镆敢走这步险棋,江家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以平反,这不是明摆着他打算起兵北伐了么?外敌当前,他却只顾着内斗,岂不恰如了叶君镆的意?”
“利令智昏,四殿下是心太急了。”苏淡离亦忧心忡忡:“殿下打算怎么办?”
“她既然想浑水摸鱼从中得利,有胆子到我的地界来搅合,我当然不能便宜了她。”目光阴狠下来:“待我将她和聿肃睿铮抓个正着,我倒要看看南宫老狐狸还有何话说,父皇还会不会被那贱人迷了心偏袒于他!”扫了一眼苏淡离,玩味一笑:“阿离,如此一来,这小美人的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可惜,终究做不了你的媳妇,你可会心疼?”
“殿下,你……”苏淡离极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开什么玩笑!”
“呵,我是真心觉得可惜。谁让她偏偏是叶君镆的人,成王败寇,那便,怪不得我不懂怜香惜玉了。”聿肃睿涯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将我害到这般境地。这大礼,我会好好还。”
“舅舅,您说的是真的?这柳非言,当真就是风圻太子妃?”南宫府书房,聿肃睿铮听南宫长岭一说当即惊叫起来,半信半疑摇了摇头:“不,不,这怎么可能呢?宛京的探子回禀,太子妃明明一直在府中休养,从未离京啊。”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南宫长岭气瞪了聿肃睿铮一眼:“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你来看这个。”说着,将画有江清懋的卷轴缓缓展开:“殿下,你见着的柳非言,和这个人长得像么?”
聿肃睿铮冷静下来细细辨认,不太肯定道:“看眉眼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也并非很像。”
“这是自然。传言江清懋、江泠璧这一双兄妹,一个像爹一个像娘,自然不尽然相似的。老夫有八九成把握,这柳非言就是江泠璧。只待找个见过她本人的去辨认一番,自见分晓。”
“若真的是她,她倒当真好大的胆子!”聿肃睿铮冷冷一笑:“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还能来去自如、一手遮天不成?我们受叶君镆这一番威胁,全然没料到他竟送食到了我们嘴边。何不反将一军?以这女人为质……不是说,叶君镆还是挺着紧他这个太子妃的吗?”
“外界传闻不可尽信。若真的着紧,怎么会放心她抛头露面做这种危险的事?不过,倒是可以利用这个女人的身份做一做文章。”南宫长岭拈了拈须,表情高深莫测:“若是聿肃睿涯为了太子之位不择手段,不惜跟风圻勾结,还因妒忌丧心病狂杀死幼弟,不知皇上会作何感想。”
“当初百里莘答应与我们合作,是因为我答应保全她们母子。如果这么做……”聿肃睿铮有一刹犹疑。
“无毒不丈夫。”南宫长岭淡淡道,随即阴阴一笑:“更何况,杀死幼弟的是聿肃睿涯,与你有什么关系?”
“好!”聿肃睿铮一咬牙:“就依舅舅所言!”
第七十九章:黄雀在后
食锦斋雅阁。聿肃睿铮叙述完自己的计划,抬眼看向颜少卿:“颜公子,你看如此是否妥当?此次,务必让聿肃睿涯再难翻身、万劫不复。”
“殿下是想趁百里贵妃生辰的时候毒杀宁王嫁祸聿肃睿涯?”颜少卿双眉一皱,沉吟不语。
“怎么,颜公子觉得不妥?”聿肃睿铮扫了颜少卿一眼:“但不知颜公子有何见教?”
“少卿愿为殿下重布这一局棋。”颜少卿微微笑道:“殿下觉得这样如何?”示意聿肃睿铮屏退左右,附耳轻声慢道。
聿肃睿铮眸光闪烁不定,轻轻点了点头:“公子果然想得周全,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恳切:“不知可能向公子借那柳非言一用?‘天机公子’太过出名,难保被人认出,不宜露面。若是到时情形有变,也需要有人从旁提点。柳公子机敏过人又有韬略胆识,公子可否让他扮作仆从随我入宫?”
“说的也是。”颜少卿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点头应允:“也好,就让非言跟着殿下,以求万无一失。”假装没看见聿肃睿铮眼中抑制不住的得意,郑重叮嘱:“殿下,少卿虽然声名在外,但论起在我家殿下心中的位置,却远不及非言。还望殿下确保非言此行万无一失,否则少卿无法向我家殿下交代。”
若说之前聿肃睿铮对柳非言既是风圻太子妃江泠璧一事犹有怀疑,此番听了颜少卿的话,这才深信不疑。遂笑道:“这个自然,只要有我在,定会保证柳公子毫发无伤。”
“他走了,璧儿,出来罢。”待聿肃睿铮离去,颜少卿轻轻一扣屋角的沉香木屏风。
柳非言从后转了出来,浅笑微嘲:“想要我命的人,果然不少啊。”
“你倒还笑得出来。”颜少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原先我还不相信,断楼他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这是得了谁的授意?”微眯了眼,目光犀利冷清。
“一定不是叶君镆。”柳非言轻声说道,颦眉喃喃道:“能让断楼甘受驱驰的,除了住在东篱斋的那位,怕也没有旁人了。”就算掩饰得再好,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看向自己时总隐藏着莫名的敌意。
“逸梅?他如此自作主张,不怕将来叶君镆怪罪?”颜少卿冷嗤一声,语意中带了怒意。
“呵,你不必生气。逸梅其人,一心辅保主子成就大业,自是容不下我这个心有芥蒂、偏偏身份势力能给叶君镆造成威胁的太子妃的。”柳非言却似浑不在意:“再者说,将来木已成舟,我已在九泉之下,顾活不顾死,叶君镆当真能为了我滥杀功臣不成?”思绪有些飘摇,自己在水中下沉时那个拼命将自己带离深渊的身影与九华山上一场算计的主谋重叠在一起……呵,到底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只是如今,再去思量又有什么意义?”轻叹一声,摒去杂思:“你我该谢谢逸梅才是。若非如此,我一时还想不到什么能打消那人怀疑的脱身之策。”
“‘颜少卿’亦命不久矣。”颜少卿会意一笑:“是了,以南宫长岭和聿肃睿铮的如意算盘,怎么会放过我这‘天机公子’?将你带走之后,必然是要杀人灭口的。你是想让断楼见证‘颜少卿’的死亡么?”
“少庄……”柳非言明眸清泠,淡淡一笑,宁和如水:“我们向往的日子,不远了。”
二月二十三,恰是皇贵妃百里莘二十岁的生辰。玄帝聿肃悯为了讨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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