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尹理解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叹。其实江泠璧早就对师父的行踪了如指掌,江清懋也知那凭空出现见识卓越的门客是何许人也,只是他兄妹二人理解慕燕怀的心情,俱不点破而已。前番江泠璧前来见舒尹商量做戏假战之事,曾前去拜谒,只是慕燕怀闭门不见,终究无奈而归。临走之时留给舒尹一份日后攻城夺地的锦囊,告诉他只需依之而行。舒尹虽然悟性极高,到底见识不足,担心损失过重,请出慕燕怀同行督阵。
慕燕怀展开锦囊一看,抚掌叹服:“这孩子生了一颗玲珑心,她留的战策都是针对我连月来操练兵马的套路而设,严丝合缝。”是以梵笳这些日子连连攻下玉凉城池,却几乎没有什么损伤。
江远遥沉冤得张、平凡昭雪的消息传到梵笳,慕燕怀感极而泣。梦中又见烟柳画桥,江南雨帘中,她绿色衣裙纤纤玉立,挽着英武俊毅的江远遥。名目盼顾仿佛春江碧水,温婉一笑轻声道:“燕怀,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清懋和泠璧,还有那十二个孩子,我与夫君感激不尽。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已找到心心相印之人,无法报答你的盛情,请你原谅。如有来世,愿你我不曾相识,你能遇到一个将你放在心上的女子,携手恣意江湖、安平一生。”
江远遥亦朗声道:“慕兄,你我屡次出生入死,早已情如兄弟。江远遥今生难报你的情意,只能道一句大恩不言谢了。断肠谷一战,此生酣畅淋漓莫过于此。来世相逢,煮酒再战一场,你看如何?”
慕燕怀眼中湿润:“是我,对不起你们。”
“慕兄不必如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江远遥上前一步轻捶慕燕怀一拳,言语间满是宽慰与信任。
“燕怀,无论如何,”柳含烟与丈夫相视一笑,轻轻却坚定地说道:“你是我与夫君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来世再见了!”
雨幕如烟,桥边却再没有那一双璧人的身影。只余风动柳摇,绿意盎然。
他呆呆伫立片刻,只觉得如烟往事是一场虚空大梦。
梦里盘缠日久,醒来终辞绿衣。
柳绿如烟,乱花迷眼。好一出三月江南!他长啸一声,已是释然。
愿做江湖不老客,半生已矣半生开。
下定决心,待赎了罪过,他便回到属于他的江湖,开始新的生活。
合目片刻,神情已浸了七分慈祥:“清儿和湘泪过得美满,我便放心了。只是璧儿这丫头,寒毒缠身、心脉劳损,又还是这般劳心,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师父放心不下我,难道我便能放心得下师父?”清音浅笑,柳非言一身宝蓝色长衫掀帘入帐。
“璧儿?”慕燕怀一愣,柳非言已在他身前拜倒:“慕师父一向可好?”
一把拉起她细细端详,见她虽如先前一般纤弱单薄,面上却透出淡淡红润,气色精神颇佳,诧异之余心下很是欣慰。“你怎么来了?兰都那儿不要紧么?”
“高成领兵挂帅,大概再过两三日也就到了。我先来看看情况,以便去他帐中好做安排。”
南宫长岭躺在床上还不曾合眼,只觉窗外黑影一晃,吓得忙支起身子喝问了一句:“谁?”
身侧二夫人被他吓得也睁了眼,犹带几分迷糊:“老爷,怎么了?”
借着月光看去,一个纸团静静躺在地上。“没事,你睡吧。”长出一口气,南宫长岭眯眼等了等,见没有其他动静,翻身下地将纸团捡了起来,走到窗边,借着清明的月光展开一看,霎时觉得手脚冰凉,惊惧不已。
潦草的字迹,不过短短两句话——“柳即江女。扣而撼叶。”
是谁?这是好意提醒,还是又一个局?南宫长岭推开窗望了望皎洁的明月,嘴角边牵起一个老谋深算的阴沉笑容:无论如何,待我先查实了柳非言的身份再做打算。若你真是风圻太子妃,真是江远遥的女儿,以为入我玉凉如入无人之境,那便是大错特错!我倒要看看,叶君镆对你纵宠到什么地步。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是否会犯帝王家的大忌。
“殿下,断楼那边情形如何?”东篱斋中,逸梅行礼已毕,落座问道。
“少卿留在兰都与聿肃睿铮、南宫长岭周旋,澜冰人在高成营中。”叶君镆端茶轻啜。
“殿下。”逸梅皱了皱眉:“恕臣直言,殿下不觉得太子妃与梵笳接触得太过频繁了么?她与舒尹本就有交情,梵笳人也都记得‘柳非言’的恩情。在殿下的棋局中梵笳已成一子,若这枚棋子临阵有变可就不妙了。”边说边扫了一眼叶君镆的神情,见他不为所动,心一横道:“断楼也多次回禀,太子妃的行动时常避着他,倒是与颜少卿常在一处谋划。颜少卿来历不明当真可信?太子妃对殿下从未放下过戒心,也从未真心相待,殿下难道不觉得,这次对太子妃的约束太少?以太子妃的心智,殿下就不担心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先生,你言重了。”叶君镆神色不变,依旧冷冷淡淡:“一介女流,值得先生耗费这么多心神?便是她的确与舒尹有交情,舒尹乃一族之长,轻重权衡不是不知,不会弃风圻与梵笳的盟约于不顾。无论如何,澜冰都是太子妃,先生这番话已然失礼,不必再提。”深深看了逸梅一眼,徐徐道:“至于那颜少卿,确有惊世之才。只是孑然一身,我尚未拿捏到他有什么弱点。此人……暂时不能动他,待日后再议。”
“可是……”逸梅不服,刚欲辩驳,叶君镆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先生,澜冰不会做出于国家不利、于我有损的事情。请你莫要为难她。”
他用得虽是“请”字,语意里却有了警告的意味。
“逸梅僭越,还有一事要请教殿下。”逸梅眸光一闪:“太子府,需要一位世子。”
“不是有皓昱么?”叶君镆微皱了眉,极不喜他提起此事。
“殿下知道臣的意思。您已近而立之年,膝下依旧无子。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出征在即,沙场之上若是有个闪失,连个后继的人都没有!之前是皇上与丞相有约不假,然而现在情形不同。一则太子妃寒毒缠身,难以诞下健康的龙子;二则丞相已有归隐之心,对殿下构不成威胁;三则江清懋袭得兵马大元帅之职,他心中是否能放下芥蒂还未可知,殿下不得不防……太子妃亦不会介怀,请殿下再勿让侧妃、良娣、良媛服食避子药!”
叶君镆面色依旧无波,一双幽黑的眸中却是波涛翻滚。“太子妃亦不会介怀。”是了,她怎会介怀?她巴不得他们之间的羁绊越少越好,全然无视他的用心。罢罢罢!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为何,他还是不理智地想做无谓的坚持?“先生说的我记下了。”模棱两可的答复,似有些心不在焉。
逸梅头垂得更低,琥珀色的双眸晶亮冷酷。殿下,逸梅先前还有几分犹疑,然而如今,却分毫不悔。您实不该陷得如此之深!先前是我疏忽,满心以为您可拿捏好分寸。如今,她竟已影响到您的判断了!那个我熟悉的冷静睿智、不会受私情影响的殿下呢?一而再再而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狠不下心,我便要逼殿下您下定决心!逸梅身为谋臣,心中只有殿下和殿下的大业。任何阻碍了殿下前进道路的人,逸梅都会替殿下一一扫去。天机营的众人与我都是一般心肠,没有人可以伤害殿下!即便殿下日后怪罪,逸梅,纵死无悔。
玉凉,兰都。早朝之上,聿肃悯阅罢折报,向下俯视了一圈众臣,捋须而笑:“前敌捷报频传,先前失去的城池高成都重夺了回来。梵笳伤亡惨重,节节败退。照这样看来不日便可结束战事。南宫爱卿,你举荐的这位骠骑将军,可是没给你丢脸啊。待其凯旋,孤要重重封赏!”
“陛下洪福齐天,我玉凉自得天佑。高成食君之禄,为陛下分忧乃是他分内之事。臣替他谢陛下隆恩。”南宫长岭恭谦对答。
聿肃睿涯紧抿了唇,冷冷轻哼一声:“小人得志。”
“七弟,高将军在前方浴血而战,你坐享其成也就罢了,还这么说人家未免太刻薄。”聿肃睿铮面带得色,摆出兄长的架势:“再者说,让父皇听见,可就……”
“哼……”聿肃睿涯别过脸去,抬起头看了一眼聿肃悯,神色复杂。父皇的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直叫他措手不及。归根究底就是从那一日父皇一夜之间选定高成为主帅开始。之前聿肃睿铮和南宫长岭联手打压他,父皇还会从中周旋,对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偏疼的。然而自那日之后,看父皇的意思竟仿佛对自己不满似的,几次官吏调任清洗去自己不少臂膀。究竟是哪一步错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几次欲探个明白,无奈这一次父皇近身宫人们的嘴都格外紧,套不出一句关键。只隐约听得那一晚,皇贵妃百里莘住着的长福殿莫名消失了好几名宫娥太监。莫非……又是百里莘在作祟?这该死的贱人,究竟又说了些什么!
心绪纷乱,一方面懊恼当初将百里莘送入宫中,一方面又难过父皇的态度,觉得自己委实冤枉。皱了皱眉,心下盘算着,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自大皇兄聿肃睿煦病故后,聿肃睿铮与自己便一直不睦,你来我往数次,各有胜负,大体势均。这一次自己却始终处于劣势,甚至连原因都知晓不了,除非聿肃睿铮得了高人点拨。等等,风圻江远遥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得以平反,赵彦被处决是情理之中,可馥魑,不是南宫长岭的人么?梵笳自上次攻城之后一直休养生息,与玉凉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好好的兴兵夺城?高成才去几日,便能将士气正足的梵笳击退?
电石火闪,一个惊人的想法划过脑际,不由猛然望向聿肃睿铮——除非……真的会是这样么?他竟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风圻,究竟派了谁来?
“殿下,你……怎么了?”直至散朝下殿,苏淡离见聿肃睿涯一直盯着南宫长岭和聿肃睿铮的背影若有所思,走到他身边轻轻问道。
“阿离,你有感觉到什么不对么?”眸中精光闪烁,举手投足间却又恢复了慵懒的姿态。
苏淡离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南宫那只老狐狸最近愈发滑头。看你这样必然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还卖什么关子?”
“阿离,我的直觉告诉我……”手枕着头,仰脸看了看蓝天中舒展的流云,轻声道:“盯住四皇兄和南宫老狐狸,这兰都城中,或许来了你我的故人呢。”
第七十八章:落梅如雪
雾迦山高耸入云,山顶终年积雪覆盖,仿佛青空之中的一朵玉芙蓉,清冷美丽,永开不败。
“少庄,想不到,这儿竟还有满山的玉梅。”山道僻静,两侧俱是怒放的玉梅,纯白的花朵挤满枝桠,山风过处簌簌花落,恰赛蝶飞,又似雪落。江泠璧一时间喜不自胜,抢先走到玉梅树下,手拈了花枝轻嗅了嗅,回眸一笑:“清雅芳馥,我莫不是在做梦?”
素衣白裘,娉婷清婉,绝色倾城。花瓣翩翩落在如瀑青丝上,和着唇畔浅笑,更添几分灵动娇憨。
“你喜欢,日后我们便在这里住下。建一处‘怀璧小筑’,你看如何?”颜少卿温柔笑道,走到她身侧为她拂落发上落花:“美则美矣,只是这样冷的气候,你可受得住?”
“无妨,我穿得厚。”将身上貂裘又裹紧了些,江泠璧笑着催促道:“快些赶路吧,你不是说越往上越不好走,这才将马留在了半山腰?你只告了三日闭关,我们也确实耽搁不起,游龙子老前辈究竟住在哪里?你可能找得到?”
“你就这般信不过我?我偏就不找了。”颜少卿亦笑容谐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我晚上就在这玉梅树下过夜,倒也风雅。”
江泠璧双颊绯红,别过脸去娇嗔:“要风雅你便一个人风雅,在树下坐上一宿,明日一早我便滚着雪球上山玩,那才更是‘风雅’。”
颜少卿闻言朗声笑了起来,执起江泠璧冰冷的柔荑,细心叮嘱:“后面的路你可要抓紧我,切莫放开。”果不其然,又往前走了百余步便再无平坦的山道可走。二人相携攀登,好在轻功俱佳,颜少卿又对地形颇为熟悉,才不算太过艰难。只是越往上越冷,天色也渐渐暗了,江泠璧本就畏寒,先前还尽力忍着,后来不由轻咳出声。颜少卿担忧地替她顺了顺气,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向上看了看,咬了咬牙:“璧儿,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二人终是在日落之前到达了一片玉梅林前。
“这是?”江泠璧缓过气,颦眉看了看面前花海:“阵林?”
颜少卿点了点头,刚欲说话,只听玉梅林另一端有老者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何人闯阵?”忙高声对答:“晚辈卫谦携江帅之女江泠璧前来拜谒。”
“江泠璧?”那头一愣,喃喃念了遍,颜少卿和江泠璧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灰影已然闪到眼前,身形疾如狂风。定睛看去却是一名灰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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