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涧!”颜少卿面色一沉,冷声道:“我不记得她有让你去装得什么鬼。”
“别那么大的火气,莫非你对那疯丫头犹有余情?”雪涧轻蔑一笑,倚上身后的树干:“那疯丫头害死了小泠儿的大哥,那一阵小泠儿有多伤心?都不替我想寻乐的法子了,往日的灵气都没了,整整几十天失魂落魄的。她能忍得,我却没那般好心。再说……”眉眼笑吟吟弯起,懒洋洋地枕了手惬意道:“皇帝老儿也吓得变了脸色,知道么?我现在发现,吓唬他看他那千变万化的表情实在是人生一大趣事。有一次,我给他侍寝的嫔妃,带上了江远遥的面具……”
“雪!涧!”磨牙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意识到不妙却避闪不及的雪涧只觉得一股透心凉从头到脚遍布全身。手忙脚乱擦了擦面上的水,从指缝间依稀看见颜少卿方才绷紧的面上,茶眸中漾起一丝谐谑。下一秒,但觉右耳一痛,侧过脸来正对上换回女装的江泠璧清艳绝伦的面容。
手提着惹祸精的耳朵,江泠璧笑得千娇百媚,慢吐清音,呵气如兰:“烦劳你再说一遍,你给侍寝的嫔妃带上了谁的面具?”
若她如平日一般冷淡他倒也不怕,只是这个样子……雪涧只觉方才的凉意渗到心底,打了个寒颤,心虚讨好地冲着江泠璧装出一副痴迷样:“小泠儿笑起来真美……”
“是、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满意地看到那只妖孽正在龇牙咧嘴:“最近闲来无事,研制出了个遮星蔽月困仙阵,还不曾找人试一试效果。我看着那梵笳有处荒山寸草不生的倒是开阔得很,你可有兴趣静下心来思解破阵之法么?”
雪涧立刻挤出几点水珠,挂在湿漉漉的脸上很是梨花带雨:“小泠儿,看在我这次替你安置了……的份上,手下留情!我保证,下次不用江帅的面具,用疯丫头的……”
“雪涧。”江泠璧松了手,轻叹了口气,潋滟明眸中却漫上了几分伤感和疲倦: “我知道你气绾卿,我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她害死了大哥,我绝不原谅。只是,如今她已经疯癫了,便放过她吧,从此她与我再不相干,你也不必为我抱不平,我……”
“这些话你说得太迟了。”雪涧掸了掸衣袖上的水珠,笑容嘲讽:“我也不见得全是为了你,全当这世上乐子太少,我天生爱玩罢了。”挑指勾上江泠璧的下巴,盯着她的明眸道:“莫说些不愿累及我有损阴德的话。我的性子,碧落黄泉,只要有趣,我定然会去瞧上一瞧的,什么时候我厌了你我的游戏,自会离开。凡是我觉得有趣的便会去做,小泠儿……”蓝眸迷蒙,呓语般:“你管不了的。”
颜少卿面色不善“啪”地打掉了雪涧挑着江泠璧下巴的手,皱眉道:“雪涧,莫太轻佻!”
“哈哈,哈哈……”指着他笑得乱颤,雪涧拍着手道:“我当你永远不会吃醋的,有趣,有趣……”
江泠璧垂了眸:“雪涧,一路劳乏,不如先去画眉坊等我罢。你放心,我留了一出好戏等着你去演。再有,你若是嫌闷,不如找莞娘商量扮上一次花魁,我倒是好奇,一个晚上你可以挣到多少银子。”
“这个主意好!”雪涧两眼放光,捏起嗓子娇声道:“两位不打扰了,奴家告辞。”言罢,带起一阵蓝风,人已不见踪迹。
“其实……”林寂,风起。颜少卿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瞧他今日跑来胡闹,大约是早知沉冤洗雪你必要祭奠一番,怕你心中郁郁,故而……”抬手替她将散落的青丝拨到耳后,柔声道:“我陪你去给长辈们敬一炷香。”
“雪涧的心性,谈不上正邪,有时我亦吃不准他。”江泠璧微微凝眸,轻声道:“我十三岁那年遇上他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寻思怎样把自己弄死比较有趣,偏偏天不遂愿,他命大,每一回却又都活了下来。”
那年深冬大雪,她与霜瑛在山道上遇见穿着单衣平躺在雪地里的他,起初吓了一跳,见他浑身都已冻僵忙让霜瑛给他渡气驱寒。谁料这厮悠悠转醒,抬眼看了看周围,不知哪来的力气,蹦起来指着她和霜瑛气急败坏地骂道:“老子就是想死,上吊绳子断了,跳崖被树挂住了,投湖被渔人捞了上来……好不容易吃饱喝足找了条没人的小道躺着,谁料碰上你们两个扫帚星!你们,你们不让我去地府找乐子,赔我的乐子!”
她和霜瑛面面相觑。半晌,她回过神:“对不起,您继续。霜瑛,我们走。”再也不看他,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抓住了衣角:“小丫头你不骂我是疯子?好生有趣。这么办,你既毁了我的乐子,变要给我找乐子补偿……”于是那个冬天,她与霜瑛身后多了个妖孽的累赘。霜瑛一向无视他,除非……“小泠儿,说说,还有什么好主意?”那时她已知晓身世沉冤,一改儿时爱笑爱闹的性子,倒底年岁不大,遇见他被他胡搅蛮缠地恢复了古怪精灵,常常给他出点子捉弄奸佞贼盗。他玩得不亦乐乎,常常情不自禁向她讨点子,有时将“爪子”搭在她肩头,于是……“呛啷啷”寒光一闪,霜瑛手中宝剑已架上他的脖颈。干笑几声讪讪收回“爪子”,无奈地瞟了一眼冷着脸的霜瑛:“瑛小哥,你这是何必……”
她道:“雪涧这个名字好,若是你不说话再着上一身蓝,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的与这名字般配。”那是一个清晨,她早起出屋,发现他负手立于崖边。银发蓝衣,面上淡淡的,如同皑皑雪原上一条幽静流淌的河,澄澈到不染杂质。她终究有些不解:“你为何要求死?”“我是异族。”他缓缓吐言,慢悠悠回过头看她,蓝眸深邃:“人间无趣。”她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一垂眸,脸上又绽开邪魅的笑容:“可是自从遇见小泠儿,倒是发现了不少乐子,人间,或许也是有趣的呢……”或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的目光在叹息,随后,她再望不到那蓝色的底。
一路鸡飞狗跳啼笑皆非。她终究要回相府,他笑:“小泠儿,若是我闷了,便去找你讨点子。”一晃,六年。
“他这个人……”颜少卿沉吟片刻:“实在难以捉摸。这样的武功,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心性……”
“既是难以捉摸,便不必捉摸。”江泠璧淡淡一笑:“我只需知道,他是雪涧,是我的朋友。”
“也是。”颜少卿点了点头:“确是你看得开。不过今夜,画眉坊必然热闹。”
“莞娘、霜叶自会料理,反正他寻的也不是我的麻烦。”江泠璧吐了吐舌。
颜少卿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头,一时间两个都未说话。
“少庄……”寒风瑟瑟,她忽而觉得有些冷。迈前一步环臂搂住他,轻轻侧脸偎上他的胸膛:“少庄,你说我是怎么了?江家的冤屈终于昭雪,风陵骑还有当年为我们所累的大人们也得平反Qī。shū。ωǎng。,二哥如愿以偿承袭了爹爹的官职……我亦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为何,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他们都回不来了呀!”一时情动,哽咽出声,断断续续道:“十二岁起,我心中执念已生。为求此愿得偿,在所不惜一切。我总想,爹娘死得冤,风陵骑众将死得冤,为旧案所累的大人们死得冤,我既为江氏后人,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什么天理昭昭,什么恶有恶报,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总是那些双手沾满血腥的奸佞小人们得了志,逍遥快活?我或许等不及那因果,我道,苍天无眼,我便硬要它开一双眼!没人能给逝者一个公道,我便强造因果,也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我不是不知道,人都死了,便是平了冤,他们也回不来。可是我怎能,怎能忍心他们至死却顶着恶名,为尽力保护的百姓唾弃!那悲凉……”缓缓合了双目,一滴晶莹顺着面颊滑下,“呵,我常恨那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我自己,何尝不是步步为营机关算计?何尝不是为了最大的利益牺牲无辜?何尝不凉薄?这双手已不净。日后,想来也是要入地府还债的。幼时不知身世,不知家仇,大家尚能玩笑无忌。平平淡淡想来也是一种幸福。而今,霜瑛死了,大哥大嫂去了,绾卿疯了……再也回不来了……若是要我一人性命相抵,断无二话,只是……可是值得?本不该有此一问,我却终是不能释然。少庄,我有时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你总是能带我找到对的路的,你告诉我,我……”
“璧儿。”颜少卿心中酸涩,抓住她的柔荑退后一步,直视着她有几分迷惘的明眸:“我问你,这些年来,你可曾有悔?可曾有愧于心?”
“我……并非无悔,但即便时光回溯,也必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皆为圆心中执念,给逝者一个安息,生者一个解答。是以,无愧于心。却有愧于……”目光一黯:“有愧于因我之故命丧的那些人。”
“璧儿。”颜少卿面容柔和而严肃:“如你所述,给逝者一个安息,生者一个解答是你心中的执念,也是谢伯父等长辈和我们几个小辈共同的坚持。江帅忠心耿耿、护国有功,反落得家破人亡恶名加身,实令人痛惜。若不能为其平反昭雪,正邪不分、忠奸不明,让良将贤臣的心寒透了,日后还有何人肯为国家鞠躬尽瘁、抛洒一腔碧血?此事虽为家冤,亦牵动朝局民心,影响深远。是以,不必怀疑你一向的坚持。”见她目中的坚定盖过痛苦,他握紧她的柔荑:“你我皆为凡人,并非神仙,纵是能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想来也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满意。非怀恶念,所求也不过是公道二字。不求无悔,但求无愧。是对是错交与身后评析,有生之年放手去做你认为对的,我始终站在你身边。便是日后下了地府,果真有什么罪业,我与你同担。” 茶眸深邃,沉声劝道:“你自幼聪明过人,怎么如今倒犯起了糊涂?为谋大局,当弃则弃,不可纠缠于小节。再者,霜瑛、子澈、玉淑的亡故,世事难料,非你之过。更何况,发生的已然发生,你怎可以他人之过惩罚自己,让他们纵去了也放心不下……”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雪涧说他潜入皇宫作弄皇上,其实我……觉得挺痛快的。那只冷酷寡恩的老狐狸,若不是他……”
“这话要让雪涧听着,他一准乐颠颠地冲回宫中兴风作浪。”眼见她眸中寒光泠波,他知她忆起这些年来的痛苦,新仇旧恨,他理解她的感受,却不欲她如此挣扎,忙笑道:“那我便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所作所为着实过分,既你的身份无法下手,便让雪涧尽情去闹吧,稍后我去同他说,你看可好?以雪涧的脾性,皇上的苦日子怕是来了。”
“你……”江泠璧掩口轻笑:“这话出自小侯爷之口,真是难得。”见他双目佯瞪,抬手欲敲她的脑袋,她忙浅笑着向边上一躲:“若是可如雪涧一般随心而为,倒也自在。”
“那人……其实也是寂寞的。”
“所以说,滚滚红尘,人各有幸福,亦各有不幸。不必强求他人之幸,只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好。”她轻声道,挽上他的臂膀:“说到雪涧,猜猜我为他留了出什么戏?”
心中温暖久久不曾散去,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半是无奈道:“有你这个鬼灵精加上那只妖孽……看来,兰都,有人要倒霉。”
第七十六章:浮云蔽月
星河皎皎,暗月无光。夜幕下的宫宇格外安静。承明殿内,玄帝聿肃悯以袖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国舅,这领兵的人选,容孤想想,明日再议可好?”
“这……”南宫长岭皱了皱眉:“陛下,梵笳此次作乱来势凶猛,怕是幕后有高人指点,不过数天之内已接连攻下三座城池。若不速速着合适之人领兵前去,恐如年前那次一般……”
“哼,梵笳弹丸之地哪里能兴得起风浪?上次不过凑巧,趁小七与苏爱卿正与风圻交兵抽不开身,倒让他们投机取巧占了便宜去。如今只管让苏淡离率兵前去,快刀斩乱麻了了这事便罢了,今日朝上你何故推三阻四就是不允?偏偏要举荐那高成?”瞥了眼南宫长岭抿紧的唇,语重心长道:“国舅啊,不是孤说你,你也太过多心了。小七与苏淡离要好不假,但小七不曾有什么妄念,苏淡离人品正直,亦不会做出什么拥兵立主的勾当。况且,孤听说风圻已为江远遥平反昭雪,国舅……”细长的眼中精光一现:“你说,这笔债,他们要算在谁的头上?”
“或许……的确是臣想多了。只是四殿下素来老实,臣怕他吃亏。还望陛下莫要恕罪。”南宫长岭难得如此从善如流,深施一礼:“陛下,时候不早了,臣告退,还请陛下移驾休息。”
“孤不想看到孤的国中,也出现一个背屈含冤的江远遥。”声音压低,却透出十分威严。聿肃悯站起身来,面带倦意摆了摆手:“既国舅没有异议,明日孤便点了苏淡离。国舅也早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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