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训有言‘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十多年来风圻国中安定,民不可谓不富,此番我与澜冰出巡,所到之处整顿吏治、任用贤才、广播德祀。内已安,攘外时机大略得当了,不知少卿以为如何?”叶君镆负手立于谢澜冰身边,看着滚滚江流,沉声询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颜少卿缓缓念道,茶眸光华大绽:“旗顺民心,群情激昂,则事半功倍。眼下,还需等一个契机。”
叶君镆猛然转过脸:“少卿如何看待玉凉?”
“胜而不骄,故能服世;约而不忿,故能从邻。可惜玉凉兵骄而王忿,定然不得长久。更有梵笳,玉凉屡屡侵犯而又不能拔除,将来必成莫大的后患。”
“不是说了今日不谈这些?”谢澜冰转过身,轻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终是难免黄沙染血,生灵涂炭。我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却仍难免于心不忍。战火燃不到江南,然而……离人顾盼,亦哀江南啊。”她一双明眸水光潋滟,含了淡淡的叹息和哀愁。
叶君镆沉默了片刻,方道:“是我的不是,不该提了这个话头。疆场之上,马革裹尸也是难以避去的。‘北之堂上,擒将户内,拔城于酒筵之间,折冲于坐席之上。’此虽为用兵上境,只是聿肃睿涯和苏淡离何尝就是无能之辈?难矣!可我不会让将士们的血白流。记得我答应过你,我定还你、还天下一个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欣荣盛世。更何况,”他眸光深沉扫过颜少卿:“有少卿相助。”
“嫂夫人,”颜少卿声音依旧低压,却极为真诚慎重:“少卿的愿望亦是天下止戈、四海升平。”
“谢谢。”谢澜冰垂下眼帘,“我信。”
颜少卿身子微微一僵,谢澜冰看在眼里,眸光一闪,不再说话。
愈近山顶,山岚愈浓。叶君镆担心谢澜冰体力不支欲携她的手,谢澜冰浅笑着不着痕迹地避了开:“我哪有那么娇贵,莫小瞧人哪。”
叶君镆知她性子要强也就不再坚持。颜少卿默默跟在谢澜冰身后。
“少卿,或许是我冒昧了,只是好奇,你如此谈吐,不知是哪里人士?师从哪位高人?”谢澜冰挑眉问道。叶君镆亦回了头看着颜少卿。
颜少卿微笑道:“实不相瞒,少卿自幼父母双亡,恰被师父遇到,带回山中抚养成人、教授兵书战策。师父遣我下山时曾道,不欲世人得知他的名姓,师命难违,还望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谢澜冰点了点头,因扭头看见叶君镆额角见了汗,轻声道:“可曾带了绢帕?”
“忘了。”叶君镆先是一愣,复微勾了唇角:“愿借澜冰的一用。”
“颜公子呢?”谢澜冰笑问。
“不曾。”颜少卿摇头道。
“那便这样,”谢澜冰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丝绢,递给叶君镆:“别装了,你用我的,把你的给颜公子用罢。”
叶君镆也不尴尬,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遂接过丝绢,又取了自己的递给颜少卿。
颜少卿谢过,将那丝绢轻轻一折,拇指与食指捏了,中指托着,擦去额角的汗水。
谢澜冰的明眸刹那间流光溢彩,转过身望了望不远处的山顶:“江南的山,本该用来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只是这翠螺山,我瞧着却没有那么伤感。”
“你又想多了。”叶君镆笑道:“日后,我们三人必还能如今日般,踏遍江南的山水。”
“莫兄,嫂夫人,明日可愿去逛一逛街市?江南的街市,别有风味呢。”颜少卿微笑着插言。
“我们相识不过两日,却似已相识多年。” 叶君镆似颇有几分感慨:“当真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是少卿之幸。”颜少卿笑容谦和:“一曲便可定下知音,何况一席长谈?少卿与莫兄一般,交人识心。”
“这倒不假。”叶君镆携了谢澜冰的手:“好,明日就烦劳少卿带路了。”
叶皓昱白日里被舒怜星带出去玩了,到日暮回客栈时手中提了不少小玩意儿,见了谢澜冰兴高采烈地演示给她看。
谢澜冰嘴角微微上扬,笑容温柔。
“婶娘……”叶皓昱见状将手中的小东西放在一边,蹭在谢澜冰怀中小声道:“婶娘今日心情很好么?好久没见婶娘这样笑过了。”
“是么?”谢澜冰轻轻拍了拍叶皓昱的头,自语呢喃:“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婶娘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叶皓昱不依,追问道。
“小磨人精!”谢澜冰扑哧一乐:“玩了一天了,还不去洗漱?”
皓昱的呼吸声浅浅绵长,谢澜冰却辗转反侧仍未成眠。脑中全是江边颜少卿负手而立的身影和他用丝帕擦汗时的手型。是巧合,还是真的是他?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声音,甚至……不一样的气质,会是他么?她抓紧了薄衾,眼角泛起晶莹。久别重逢,多么希望真的是他。然而,心中还是害怕的,怕自己因为思念而误认,怕……倘若不是,自己的希望破灭,会陷入更深的绝望。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他,他不与她相认必有自己的道理。当着叶君镆的面,为了不让他起疑,更是要步步小心。他回来了,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挣扎。她微合上眼,唇边漾起淡淡的笑容:少庄,我信你,你不会忍心留下我一个人的。
素月临空,叶君镆从舒怜星身边轻轻起身,推开窗子一跃而下。断楼见了他轻声道:“公子,仪仗两日后可抵舒茶。”
“嗯。那边动静如何?”叶君镆轻皱了眉。
“碍着久恕、弃疏他们,那些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公子,不如将他们拿下罢。”
“赵彦动得这么急,该是玉凉朝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总不好意思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叶君镆嘴边牵起一个嘲讽的冷笑。
“公子……您之前伤及肺腑,这样安排……着实有些冒险。”断楼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是您和逸梅先生商量的么?”
“假戏要演真了,更要拿捏好分寸。你们放心,我心中有数。只是天机营的调度你要见机行事。至于赵彦那边,从现在开始布置好人手,搜齐证据。只待我令出,便一举拿下,千万莫让他逃脱了。”
“是。”断楼沉声诺道。
“颜少卿的底细,查实没有?”叶君镆抖了抖衣袖随口问。
“从他最初现身的地方看,应该是两国界上的雾迦山。”
“无妨。观目知心,此人并无异心。只是……我总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曾经是见过的。”
“公子,我倒觉得颜公子和谢丞相有几分相似。”
“匡义九州,安平天下。呵,是有几分像呢。”叶君镆淡淡一笑,肃颜道:“你去布置吧,还有,切莫惊动太子妃。”
“若是不惊动太子妃,霜风、霜箫要怎么办?”
“这个我想办法便是。”叶君镆低声道:“你也去休息吧。”
江南清幽如画,此行温馨悠闲。可惜,温馨、悠闲,于他而言更似水中月、镜中花。是用来欣赏的……亦是,需要亲手打碎的幻象。
第六十章:烟柳迷蒙
接下来的两日,三人相约闲逛街市、放舟江上。将舒茶的美食吃遍、香茗品尽、佳酿尝绝,好不恣意快活。言谈间更觉投缘,叶君镆笑道,素日里皆是君臣之礼,倒很久不曾有这般知己之谊,须得珍惜这几日相处才好。
第三日,太子仪仗抵达舒茶。叶君镆与谢澜冰等人换了服饰,巡游江南,指名下榻柳家。
柳家如今仍由柳含烟的父亲,老太公柳匀添主事。小一辈中以谢澜冰的表兄柳茗殊最具祖父之风。柳含烟一辈上有兄弟姊妹四人,柳晋源、柳晋潺、柳含瑶、柳含烟。柳晋源有二子一女,柳茗烨、柳茗殊、柳雨芊。柳晋潺有一子一女,柳茗隽、柳雨萱。如今柳茗烨、柳茗隽皆已成家立业,柳雨芊、柳雨萱亦嫁为□。只有柳茗殊,自幼醉心商道,对儿女情事始终淡淡。好在因他大哥已然成家有后,家人也就依了他的性子不曾强求。他虽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自幼跟着柳匀添习学经商之道,很得祖父器重,如今柳家产业有大半是他一力经营,林素泓与他也是极好的朋友。
柳匀添领着阖府上下跪拜相迎,将太子一行接入府中。谢澜冰搀了他起身:“外公,如今身体可好?娘常和我念叨,这些年回来得少了,对您放心不下呢。”
柳匀添拄着拐杖笑着捋了捋须:“老夫身子骨还算硬朗,除了有时想念女儿,倒也没什么其他不适。丫头,越大越像你娘了。”
谢澜冰目光一黯,低喃了声:“外公。”柳含烟在兄妹四人中最得宠爱,罹难之后,他们兄妹亦是柳家冒着风险与谢轩祈合计保护着活了下来。收林素泓之前,风陵骑的开销也是柳家暗中支持。他们兄妹有不幸,小小年纪父母双亡;然而他们又是幸运的,有谢柳两家这些倾心相待的亲人。所以,她怎能抛下他们?怎能连累他们?怎能……不耗尽心血保全自己的亲人?
“丫头,你既回来了,帮我劝劝殊儿。这孩子固执得很,如今二十一了,仍不肯成婚,你舅舅他们着急但说不动他。我年纪大了,只想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有个好归宿,将来也能安心地走啦。”柳匀添别有深意地看了谢澜冰一眼。
“外公切莫这么说。”谢澜冰强笑着道:“我去同殊表哥说说便是。”
叶君镆轻咳一声,笑道:“澜冰,有些事我想同老太公谈谈,你久不曾回柳家了……”
“我正想四处看看去。”谢澜冰浅浅一笑,扶着柳匀添坐了下来。身子挡住叶君镆的视线,悄悄在柳匀添手上划了两个字——莫逆。柳匀添眸中精光一闪,笑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退出正厅,谢澜冰向舒怜星笑道:“妹妹可愿四处转转?”
不待舒怜星回答,叶皓昱已拍着小手:“好啊!”
谢澜冰扑哧一乐,转脸正看见柳茗烨夫妇身边站着个水灵漂亮的小姑娘,大约五六岁的年纪,瞧着很是可人。上前抱了小姑娘起来,向柳茗烨问:“大哥,这是瓶儿么?”
柳茗烨忙答:“正是。”
“瓶儿,还记得小姑姑么?几年没见,都成了小美人了。”
“小姑姑?”柳玥瓶忽闪着大眼睛,有些疑惑。
谢澜冰笑着摸了摸柳玥瓶的头,放她下来向叶皓昱道:“皓昱,你和瓶儿一同去玩吧,可不许欺负她。”又吩咐霜袖、扶扇:“你们领几个人看着他们一点,莫让他们摔着。”
一双小人儿跑远了,谢澜冰收回目光:“烦劳烨表哥夫妇陪良娣游览一番,我想一个人走走。”
柳茗烨应了,柳茗隽忽道:“不如也让梓娴一同陪着吧?”
“也好。”谢澜冰微笑道:“那也烦劳梓娴姐姐了。”
当下人几乎散了,谢澜冰转身步入后园。柳茗殊、柳茗隽相视一眼,一起跟了上来。
“殊表哥越来越没意思了,连句话都不说,经商经傻了么?”确定没旁人在附近,谢澜冰这才回过身来笑道。
“他还不是见你回来了太激动,你也知道,他这人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柳茗隽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隽表哥的性子……还真是千年难变。亏得外公和舅舅们还常夸你温和识礼、君子之风,你就装吧!”谢澜冰无奈地摇了摇头。
“别理他。”柳茗殊一袭宝蓝长衫,清秀的眉目间别有一种孤傲卓绝。瞪了柳茗隽一眼向谢澜冰道。
柳茗隽毫不在意,随口问:“太子和祖父在谈些什么,小妹你知道么?”
“我正打算和你们说这件事。柳家富得太惹眼了,我终归是担心……不过他现在还不至于动,毕竟爹还在丞相的位子上。只是,他若是打算一统天下,战事一起,必然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我猜这是他找上柳家的原因。”
柳茗殊皱了皱眉:“若是这样,唯有散财消灾。”
“我告诉外公,莫要逆着他的意思。他的手段……”谢澜冰轻合了双目叹道:“可散财,殊表哥你要记住,要散得大张旗鼓,要让风圻尽知是柳家出的银子支持军中,把声势给造足了。”
“这是个法子。”柳茗殊点了点头:“我会和祖父商量。”
柳茗隽忽一抚掌:“你方才让小世子领着瓶儿去玩,可是有所安排?”
“若是分家,一则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这个当口分开倒惹他猜忌;二则化整为零的法子,四年前办金兆的时候我对他点过,怕是瞒他不过。既如此,只有借天下悠悠之口迫他不起杀心,能结一门亲有个庇护也是好的。” 她目光黯了黯,低声道:“他若得天下,爹和大哥需从官场抽身方能保住平安。而我身子差你们也是知道的,我终究还是不放心……但凡我在一日,定不让他动谢、柳两家,可若是我……没个阻拦的,帝王心性又如何能知?”她说得伤感,柳氏兄弟不由都低了头。
半晌,柳茗殊轻声道:“只要家人平安,家财散尽又如何?”
“殊表哥,我知你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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