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别处劳心费力。治理一国民富兵强,这责任无可避让,更遑论,稍不留神或许不知在谁手里就死于非命了呢。要想活着,要想有一番建树,不早早将别人会的都学了,还要比别人学得都好怎么能成……”
“殿下。”逸梅坚定地跪于叶君镆身前:“这一条路,无论何时走到顶峰,逸梅誓死跟随,决不相弃。”
叶君镆双手相搀:“先生。”他有一瞬的分神,他忽然在想,若是有一日,同样的话语也可以从那个淡若流云的女子处听得,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先生,有件事下个月末我要离京去办。天机营的琐碎事务要烦劳先生代为处理了。”
“谨遵殿下吩咐。”逸梅躬身一礼。
从第四日起后的一个多月,叶皓昱一直刻苦勤练,一身娇贵之气被磨去了不少。只是见到叶君镆时多多少少有些畏惧,叔侄俩隐隐有化不开的僵局。叶君镆离府之后叶皓昱活泼了不少,常赖着晚上要和谢澜冰一起睡下。霜袖、扶扇心中好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谢澜冰却宛如天然的寒玉枕,和她睡在一起甚是舒服,叶皓昱也着实会挑地方。
谢澜冰对着每晚八爪鱼一样贴在自己身上的叶皓昱哭笑不得,却也由着他没将他推开。没事时也常将他带在身边,时时向他说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沈玉淑和摇情前来看过她两次,加上霜袖和扶扇,五个人笑闹闲聊,倒也如在相府时一般自在无拘。边州传来消息,谢澜清与湘泪由萧允明主持着成了亲,如今小夫妻过得也极和美。
凌雅柔、曼音、明瑟自流言一事之后安分了不少,下人们也皆知太子妃为人虽和善,行事却极老练,不敢有所欺瞒。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然而相思,却是无可拔除的附骨之痛,一件旧物、一句熟言、一个相似的画面……所幸没了叶君镆的步步紧逼,她可以有闲暇凭风倚阑,沉思那一抹白衣修韧、那一泓茶眸明润。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表面的平静,究竟可以维系到几时呢?
第五十四章:曷维其亡
叶君镆带着久恕和断楼归来时,脸色微有些苍白。谢澜冰带着叶皓昱站在一边,听着凌雅柔、明瑟、曼音三人围着他问长问短,神色淡淡。
叶君镆目光略过她却是什么都没说,将凌雅柔、明瑟、曼音三人遣退了,方道:“明日我打算在府中设宴,还望太子妃操持安排。”
谢澜冰点了点头:“既如此,设在兰若堂便好,我着人备办。”
她不曾问他宴请何人,又为的什么。叶君镆眸光一闪:“多劳了。”说罢,转身出了前厅。
“风尘一路也辛苦了,今日莫为其他,安心休息吧,你脸色不好。”清音忽起,平淡无波,却让叶君镆终是脚下一顿。回头挑眉,唇角勾起轻嘲的弧度:“多谢太子妃关心,我还不至于离京一趟便有去无还。”
谢澜冰面色一白,轻拍了拍叶皓昱的肩:“皓昱,我们走。”
有去无还。他总是在戳她的痛处。他与她仿佛生来只能互相伤害似的,她漠视他的真心,他撕裂她的旧伤。
“殿下,我去告诉太子妃……”断楼看着谢澜冰的背影轻声道。
“有什么好说的。”叶君镆轻咳出声,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断楼一惊,忙上前扶住他:“殿下,先回去休息吧。我去请谢公子前来。”
“你悄悄去,不可让外人知道。”叶君镆淡淡吩咐,微合了眼。好容易她有句关心的话,他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回答。他不知是抱了怎样的心情有意无意总想刺痛她,却不料……刺痛的又何止是她呢?
兰若堂中丝竹悦耳,舒尹的神思却仿佛飘到了九重天外。
柳非言当日所言他一直铭记在心,回梵笳居地之后操演人马、在山中筑建工事,多次击退玉凉的侵袭。一年之前老族长病故,族人推举他继任族长之职。他誓要救回在玉凉为奴的族人,更兢兢业业不敢怠慢。玉凉大军围困边州,举国之力尽在边州战场,甚至停了对梵笳的掠夺,派人送来金银安抚讲和。他心中知晓,这便是柳非言说的契机了,于是果断集结族人,率领大军出其不意地攻向兰都。玄帝聿肃悯着了慌,一面答应将被掠的梵笳人放回,一面急召聿肃睿涯、苏淡离回京。舒尹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一接到族人立刻撤兵死守梵笳居地。山势险要林密丛深,玉凉军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也就暂时不了了之了。
可舒尹心里清楚,梵笳势力太过弱小,玉凉睚眦必报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与族中长老商议,不若与风圻缔约,联手共敌玉凉。此事需要慎重,故而舒尹将族中事宜安排妥当,亲自带人来到宛京。因如今太子监国,遂前来拜访叶君镆。
由仆人引着到了兰若堂中,向叶君镆躬身施礼道:“舒尹见过太子。”
叶君镆浅笑道:“舒族长不必多礼,我给你引见,这位便是太子妃。”
风圻太子妃,乃是丞相谢轩祈之女,清丽绝伦、聪颖过人,他早有耳闻。略一躬身:“舒尹见过太子妃。”
“子舒。好久不见。”清妙温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听在他耳中却宛如炸雷。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叫他一声“子舒”?他诧异地抬眼向上看去,一时间呆呆愣住。
随云髻中飞凤步摇衔珠微荡,青丝如瀑垂在腰间。娥眉轻描,明眸潋滟,腮上淡淡红晕更添娇美。华贵雍容,却又从内而外透出清艳。这一双明目、这一张容颜,是他三年来从不曾忘记的……
“非言。”声音轻微,几不可闻,仿佛只是兀自喃喃。
叶君镆在旁笑道:“这么听来,舒族长竟与太子妃有一段前缘?”
“曾于玉凉巧识。”谢澜冰微笑着向叶君镆解释,又向舒尹道:“舒族长,当日有所隐瞒,还望不要见怪。”她一指舒尹身后的颀秀佳人,挑眉轻笑道:“这位是?”
舒尹将复杂情绪压下,亦笑答:“这是舍妹,唤作怜星。今年刚满十七。”
舒怜星上前见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谢澜冰拉了她的手赞道:“好个美人!有妹如此,舒族长好福气呢。”
当下四人客气一番入了席,谢澜冰击掌唤出歌伶舞姬。舒怜星虽低着头,目光却不时飘向叶君镆。谢澜冰看在眼底,心中明了大半,不由微微叹息。
歌舞已毕,叶君镆笑问:“舒族长此次到我宛京,不知所为何事?”
舒尹肃了颜色,朗声道:“舒尹此次前来,只为与风圻结盟,共敌玉凉。”
“结盟?”叶君镆轻笑:“愿闻其详。”
“梵笳地处玉凉边,多年来常受玉凉侵扰,不少族人被掠为乐伎、乐奴,这想必太子是知道的。”见叶君镆亦肃颜点了点头,舒尹继续道:“之前我梵笳一味避让,不欲与其相争,三年前被人点醒——只有不再顺从,梵笳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说到这,他深深地看了谢澜冰一眼,谢澜冰目光清明向他微微一笑。“这些年我们勤加操演,梵笳已非昔日可比,太子殿下想必也清楚,之前玉凉兴兵围困边州,也是我们相助解了边州之围。既如此,不如同仇敌忾、结为盟友,共抗玉凉!”
叶君镆食指轻扣桌案,黑眸璀璨如星:“好一个不如同仇敌忾、共抗玉凉!叶某也正有此意。舒族长亲自前来足见诚意,具体事宜待我禀明父皇,再与舒族长详谈。”
舒尹颔首道:“如此甚好。另有一件,”他眼光扫过谢澜冰,有一瞬的犹疑,仍缓缓道:“舍妹怜星倾慕太子殿下,若风圻、梵笳得以结盟,还望太子殿下收下舍妹……”
叶君镆略一沉吟:“这……怕是不妥”。转脸看向谢澜冰,微一皱眉:“太子妃看呢?”
“我瞧着并无不妥,只恐委屈了舒小姐。”谢澜冰笑容恬淡。
叶君镆眼中精芒一闪,淡淡道:“先议结盟之事,儿女之私不妨稍后再谈。”
叶皓昱白日里习武累了,到了晚上没练一会儿字便哈欠连连。谢澜冰看得不忍,让他早点睡下。
霜袖、扶扇收拾好了床铺,叶皓昱却摇着谢澜冰的衣角:“婶娘,你也早些休息吧,你的眼里有血丝呢。”
谢澜冰好笑地拍了拍小人儿的头:“怎么,是真心疼婶娘,还是不搂着婶娘你觉着热?”
“婶娘……”叶皓昱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撒起了娇,谢澜冰无奈,摇了摇头在他身侧躺下了。
叶皓昱立刻贴了上来:“婶娘身上好凉快、好舒服啊。”又向她拱了拱,笑道:“还很香。”
谢澜冰一点他的眉心,笑嗔道:“小小年纪,乱说什么。”
“婶娘……”叶皓昱却安静了下来,轻声道:“这一阵子夜里常听见你小声咳嗽,我很害怕。不会有事吧?爹爹死了,娘和弟弟都走了,婶娘你永远都不要离开皓昱好不好……”
“乖……”谢澜冰抚着叶皓昱的背脊,柔声道:“婶娘这是宿疾,没什么大碍的,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皓昱不用担心,婶娘答应要教皓昱很多东西的,怎么会丢下皓昱不管呢?”她手一滞,合目半晌,忽幽幽道:“再者,你还有三叔呢。他其实……”话说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讲。
叶皓昱却转了话题,手中抓着什么好奇道:“这块玉玦好眼熟啊,婶娘,怎么连睡觉都没见你取下过?”
谢澜冰却是一瞬目光凄迷,从叶皓昱手中将玉玦取回,握在手心,并不说话。
叶皓昱却忽然记了起来:“姑父原来教我习武时我见到过,这也是他从不离身的。婶娘……”他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看着谢澜冰的脸色却不知如何安慰。
“今日这么早就歇下了?”叶君镆挑帘进来,面上平淡无波,黑眸中闪烁着旁人读不懂的情绪。
“殿下。”谢澜冰坐起了身,秀眉微挑:“有事么?”
叶君镆并不答话,一拍叶皓昱:“你往里面去些。”说着,在叶皓昱身旁手枕着头躺下。
“三叔。”叶皓昱怯怯地唤了声,只见叶君镆已合上了眼睛,并不搭理。
“皓昱,睡罢。”谢澜冰微叹一声,起身寻了一床丝被,默默扔给叶君镆,搂着皓昱合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两人间响起。叶君镆在黑暗之中睁开眼,侧了头去看身边躺着的一大一小。两张精致的容颜都是那样安恬,他幽深的黑眸之中渐渐泛上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和煦。悄悄将枕在脑后的右手抽出,慢慢伸到谢澜冰处,轻轻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感觉着她身体的冰寒,向下斜视,看到八爪鱼般贴在谢澜冰身上的叶皓昱,他忽然轻勾了唇角,重又闭上了眼。
谢澜冰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映着窗外月光,依稀可见眼角处若隐若现一点微弱的晶莹。
天亮得极早,谢澜冰醒时已不见叶君镆的踪影。不愿惊醒仍在熟睡的叶皓昱,她小心地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下,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
微热的晨风吹起她的青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静伫立。
“昨夜,”叶君镆走到她身侧:“你难得没有咳。”
“现在皓昱还睡着,有什么殿下不妨直说。”谢澜冰淡淡别过脸去:“自那日起,殿下便不曾来过我这倾云院了,昨日来此必不是只为歇一夜吧。关于舒尹和梵笳,殿下有什么打算?”
“我离京月余,于你而言只是轻松。”叶君镆沉了面色。你对我可曾有片刻的想念?这是埋在心底的问题,如今对着冷淡疏离的她,却是不问也罢。夜,终究会尽;梦,终究会醒。“你和舒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唤你非言……”他眸光微敛。
“三年前,他娶了绾卿,我心情沉郁,故而去玉凉散心。在墨烟,碰巧救下了一个梵笳人,他说他叫尹子舒。而我通过风陵骑得知,他就是失踪的梵笳少族长舒尹,故而留了心,给他指了一条路,告诉他何时是反抗玉凉的契机。”
“你那时便在玉凉边埋下了这颗子。”叶君镆轻叹道。
“连梵笳抗玉凉。结盟。殿下答应得这样爽快倒让我有些心惊了。”谢澜冰泛起一丝苦笑,眸光清明犀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一直是这样坚持的。我想知道,此时联合梵笳,天下一统之后你又会如何对待梵笳?或者不说那么远,你需要梵笳在助你夺得天下中做出多大的牺牲?”
“怎么,不忍心?”叶君镆勾起了唇角,眼中却冷酷得没有温度:“你当初也利用了他们,缘何我便不可以?我是风圻的太子,梵笳如何与我何干?你倒是宅心仁厚,可你要知道,对付玉凉,若流血的不是他梵笳人就是我风圻的兵卒子民了!或者你现在去见一见舒尹,告诉他不要与我结盟,独善其身。”他负手轻笑:“若不是明知无可自保,他便不会冒这个险来找我。”
“若你得天下,梵笳人亦是你的子民。”谢澜冰垂了眼帘:“呵……我是风圻太子妃啊。”无奈。无力。风圻太子妃,那么若只能二保其一,怎能不偏向风圻的军民?很多事本就是无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