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吧。”
谢澜冰手执书卷的侧影本安谧如画,听他出声恋恋不舍地从书卷上移开眼,转过脸来淡淡扫了一眼案头的卷宗:“殿下还有公文不曾阅完,难不成想偷懒了?”
叶君镆早习惯了她的疏离淡漠,也不计较,微勾了唇道:“但凡相对的是猫儿狗儿的也能解个闷,你我成日里连个话都没有,难道你就不闷?”
他才提到“猫儿”,忽然从窗口飞入一道白影,直扑入谢澜冰怀中蹭了蹭“喵”了一声。谢澜冰低头抚着那猫儿浅笑起来:“絮团,乖。”正是那在谢澜钰口中唤作“小冰”,谢澜冰口中唤作“小钰”,实则大名“絮团”的白猫。大约是因它这一蹭谢澜冰心情大好,抬了头向叶君镆淡淡笑道:“殿下说的对,有它和殿下伴着我,我又岂会烦闷?”
叶君镆面色一僵嘴角微抽了抽,闷声道:“早知如此,归宁之日就不让你将它抱回来。”
谢澜冰闻言轻笑,将猫儿抱到膝上,一边逗弄着一边道:“以你的身手倒被它抓了一下,真是稀奇。所幸没伤在脸上,否则……”
“否则我就当是你抓的。将太子妃这‘悍妇’的名号坐实了,省得总有人要往府中送些个歌伶舞女。”叶君镆音声低沉,有些谐谑地看着谢澜冰:“别说,你和它还真有几分相像。”
谢澜冰一撇嘴,瞥见他腕上那道淡了不少的抓痕,拍了拍絮团的头。絮团受用地又叫了一声,它不知道主人的这个动作是对它的嗔怪还是赞许,但作为普天下唯一一只敢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上拔毛、太子腕上挠一爪子的猫,它的勇气显是相当可嘉。
新婚三日,嫁女归宁。
谢澜冰心中记挂着家人,故而夜间也不曾安睡,醒得极早。睁了眼却发现叶君镆躺在外侧,头发仍束着不曾拆散,想必是批阅奏章到快天明,实在倦了故而来靠一会儿。她轻轻坐起身,许是有些响动,叶君镆的浓眉无意识地微微皱起。生于帝王家,有谁能真正安寝无忧呢?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源于对外界根本的不信任。她微微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眼角下淡淡的青痕——这个人,其实也是那样的辛苦。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将他的脸在脑中幻化成了另一个人的。她想,如果是他,她必会轻轻伸手去抹平他皱起的眉、她必会温柔地抚过他青了的眼圈、她必会带着满心的甜蜜与安和贪恋地凝视着他的睡颜——如何看都不会厌。少庄……你能否告诉我命运与我开了个怎样残酷的玩笑?如今躺在我身边的竟是这样陌生的一个人,我与他不过彼此算计相互合作,我们对彼此都是满心的不信任,甚至睡去了也不能放松对彼此的戒备。多么可笑的夫妻?少庄……少庄……你在哪里?
她的明眸浸润了凄迷的痛色和伤感,然而……终是不忍打扰身侧人难得的休息,撤回定在他面上的目光,蹑手蹑脚地下了地。推开窗静静伫立着合了眼,感受着清晨微凉的风拂过面颊,风中似有淡淡的梨花香。那一院的梨花过了花期已然凋零了,倒是窗外几丛翠竹长势喜人。朴质的木桥,淙淙的流水,清幽素雅很是符合她的喜好。建这院落的人确是为她动了一番心思的。可那个人却不懂,若是能与相爱的人相伴,哪怕是竹屋茅舍也只觉脉脉温情;若是……
“你又醒得这样早。”身后传来叶君镆轻低的声音,那话中似含着他微薄的叹息。
“今日归宁,可以见到爹娘他们,故而有些欣喜。”谢澜冰回身浅笑:“我们早些走罢。”
叶君镆点了点头:“好。丞相、子澈他们必也是一早便在府中候着了。”
吩咐丫鬟们入内服侍着梳洗、换好衣装,命府丁先去给丞相府送了信,二人携手登上车辇。霜袖、扶扇、小涅跟在他们身后。扶扇面色最是欣喜,她自幼长在相府,对相府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得了太子府的信,谢轩祈、柳氏以及谢澜钰、沈玉淑穿戴整齐在前厅坐等,命谢安在府门相迎。沈玉淑与谢澜冰一向感情要好,频频探身向门口望去,柳氏忙道:“玉淑,如今你可更要注意……”
“娘,不碍的,玉淑现在多动动有好处。”谢澜钰温柔地看着娇妻,笑道:“一会告诉冰儿给她个惊喜。”
“夫君……”沈玉淑面色一红,平添娇媚,垂了头细气唤了声。
谢轩祈亦微笑地看着爱子、儿媳,似想到什么似的,微叹了口气:“也不知清儿和湘泪……”
“爹爹莫忧,上次冰儿还跟我提到这事,她必是有了办法,一会问她便好。”谢澜钰轻声道。
刚说到这,就见谢安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乐得话都说不周全:“老爷,夫人,大少爷,少夫人,小姐……不,是太子和太子妃到了。”
“安伯,这才几日不见,就不肯再唤我一声‘小姐’?”谢澜冰笑嗔的声音从院中传来,谢轩祈四人忙离了坐,来到厅门处拜倒行礼:“恭迎太子、太子妃。”
谢澜冰那一抹有几分顽皮的微笑僵在脸上,叶君镆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上前一步双手将谢轩祈、柳氏搀起:“岳父、岳母折杀君镆了。”再搀起谢澜钰、沈玉淑,温和笑道:“在外自有国礼,如今是我伴澜冰归宁,一家人不必多礼。否则,”他回视了一眼神色微舒的谢澜冰:“澜冰怕是不开心,要埋怨我了。”
这是他的姿态。在谢府中,他不以太子之尊自居,他对谢轩祈夫妇的称呼是在向他们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如同寻常人家般,我是谢家的女婿。
谢轩祈有些动容,声音低沉透着感动:“老臣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
柳氏眼中已泛了泪光,向叶君镆深施一礼,颤声中犹带着低泣:“殿下,冰丫头身子不好,从小却极懂事孝顺,老身别的不求,只求殿下能好好待她,莫让她受什么委屈……”
“娘……”谢澜冰抱住柳氏轻声安抚:“女儿这不一切安好么,太子待女儿也是极周到的,娘大可放心,莫要伤感了。”
叶君镆亦在一旁解劝:“岳母请放宽心。”
谢轩祈轻咳一声:“还是到厅中坐下一叙吧。”
厅中坐定,闲话家常。谢澜冰和沈玉淑凑在一处说笑,谢澜钰插言道:“冰儿,玉淑和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猜猜是什么?”
谢澜冰微诧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红了面颊垂下头的沈玉淑,惊喜地叫出声:“玉淑姐姐,玉淑姐姐你有喜了?我有小侄儿了?”沈玉淑满面通红含笑点了点头,谢澜钰在一旁道:“你大婚那日她道站久了身子不适,我给她把了把脉,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爹娘都欢喜得不行,我和玉淑想着,一定要告诉你让你也开心开心才好。”
谢澜冰喜不自胜,拉了沈玉淑的手笑道:“记得我原先和大哥戏言,若是日后姐姐抱了小侄儿来看我,我必将太子府的奇珍异宝搜刮了都送与他。看来不日就要兑现我当日之诺了。”
沈玉淑红着脸小声笑道:“孩子还没出来你就这样惯着他,还说要搜刮太子府,也不怕太子笑话。”
叶君镆一边与谢轩祈夫妇说着话一边留心着这边,闻言朗笑:“澜冰一向喜欢孩子,这孩子是我们的侄儿,当然不能亏待了。子澈好福气……”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遂不再言。
柳氏观他神色有几分惆怅,忙安慰道:“太子殿下,日后老身还指望着能看见小外孙,若是清儿也能回来,一家人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老身也就没有什么憾事了。”谢澜冰不欲她过多担心,是以很多事情都与爹爹、大哥一同瞒着娘亲,柳氏并不知谢澜冰与叶君镆的景况,只道女儿既终究还是嫁了他,太子殿下对女儿也是一往情深、爱护有加,十分欣慰。
谢澜钰分明在柳氏提到“小外孙”的一刹,看见谢澜冰水光潋滟的明目有一闪而过的伤痛,然而那情绪隐得极快,再看时谢澜冰已浅笑盈盈:“娘亲放心,总有那么一天的。”
叶君镆听她此话微微一愣,眸光一闪看向她,却恰逢她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巧母亲提起了。殿下,澜冰有一事相求。二哥哥镇守边关一直未曾娶妻,爹娘成日里念叨着甚为忧心。他与湘泪姐姐情投意合,湘泪姐姐这些年也甘愿与他共守边州。爹娘和我都盼着他们能早日成婚,只是湘泪姐姐毕竟是奴籍难脱,我想让边州的萧允明城守家收了湘泪姐姐作义女,让湘泪姐姐以萧城守之妹的身份嫁与哥哥,但不知殿下可否帮这个忙?”
叶君镆微颦了眉:“澜冰口中的‘湘泪’,可是已故的韩御史之女韩婕?”
谢轩祈、谢澜钰目光一沉,柳氏有些奇怪,刚欲问他是如何知晓的,便被谢轩祈的手势止住。
“殿下对我家中事宜真是了如指掌啊。”谢澜冰浅笑着,眸光却清冷下来:“既然殿下知道她的身份,还望殿下能成全这一对有情人。”她声音低了下来:“这原是江家欠她家的情。”
当年江帅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被诛,御史韩箴曾动本希望昭帝彻查此事,却被昭帝以逆贼同党的罪名诛杀,举家充为奴籍。这些叶君镆自然是知道的,然而谢澜冰要他帮忙办这件事又是何用意?只需谢轩祈安排便可妥帖的事为何一定要他插手?是了,她是有意为之,谢澜清因白贵妃的缘故一直对他心结难解,她要他送这个人情给他,便是希望能将他们之间的嫌隙略略化解一些,同样也是试探他肯不肯保住谢澜清。
“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回去便着人安排。”叶君镆舒了眉峰重又挂了温和的笑容应允道。
“如此,澜冰代二哥哥和湘泪姐姐谢过殿下。”谢澜冰亦浅笑相对。
“小妹,你今后怕是不能常回来了,我陪你去流云苑看看可好?”沈玉淑站起身走到谢澜冰身侧,挽了她的胳膊回头向谢澜钰道:“夫君也一起罢。”
“也好,钰儿,玉淑,你们陪冰丫头去各处走走,我和太子有些话说。”谢轩祈点了点头,又看向叶君镆:“殿下不嫌老臣唠叨罢?”
谢澜冰不待叶君镆回答向他淡淡笑道:“既是爹和殿下有话要说,我也就先与大哥、玉淑姐姐回流云苑看看。一会回来。”
言罢三人一齐退出前厅。厅口霜袖、扶扇正与摇情说笑着,摇情过来向他们行礼,沈玉淑悄声向谢澜冰道:“摇情待人温婉,平素代我受了不少累。我原想着若她能与我一同怀上夫君的孩子,日后让小家伙们做个伴便是再好不过了。”
谢澜冰见她们相处和睦心中也欢喜,接口道:“说不定真如姐姐所愿呢。”
“澜冰,太子他……对你……”沈玉淑话出了口却有些不知怎样问下去,忧心地摇了摇头:“我瞧着太子待你也是真心实意,容姐姐说句不该说的话,满目山河空念远……”
“玉淑……”谢澜钰打断妻子,向她摇了摇头。
“不如怜取眼前人?”谢澜冰轻轻一哂,“真心实意?只不过我们还有彼此利用的价值罢了。帝王家的情谊啊,我若相信,便是这世上最愚笨的痴子。”
沈玉淑眼中流露出太息之意,挽紧了谢澜冰。谢澜钰抬手拍了拍妹妹的头,目光中亦露出伤感。一时间三人无言。
推开流云苑的门,一团雪白的东西直直撞入谢澜冰怀中,“喵喵”直叫。一双浅蓝清澈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她,似含了丝委屈,低头蹭了蹭她的手。
“絮团!”谢澜冰惊喜地叫道,又有些疑惑,问谢澜钰道:“不是我走了之后就一直养在摇情那里么?怎么会在这?”
“这猫儿大约想你想得紧,时不时就不见了,自己溜回了这里。”谢澜钰笑道:“不如你把它抱走做个伴罢。”
沈玉淑也在一旁附和。
谢澜冰心中漾起柔情,抱起白猫,抚着它柔软的长毛:“也好。”
叶君镆不曾想谢澜冰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只白猫,有些疑惑:“这是?”
“这是絮团。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大哥和摇情嫂子送我的。殿下,我想把它抱回府中养着,可好?”谢澜冰一边低头逗弄那猫一边温柔地笑道:“来,絮团,认识认识,他呀,是当朝太子呢。”
叶君镆干笑了声,却不愿坏了她的好心情,伸手欲摸那猫。谁想,絮团大约是对某人破坏了它窝在主人怀里独处的机会极度不满,没好气地扭过脸,“唰”地就是一爪子。
叶君镆没防备,皱了眉看了看手腕——三道血痕清晰可见。
“殿下!”谢澜钰变了脸色,忙上前查看。谢澜冰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有些尴尬地将猫儿放下,取出丝帕轻吸那渗出的血:“想不到絮团如此淘气,澜冰替它给殿下赔不是了,还望殿下原谅。”
叶君镆苦笑了笑:“物随其主,这猫儿脾气胆子都太大了些,看来我真是不招人待见。”
谢澜冰闻言轻抿了唇没再接话。
于是乎,这大婚三日之后的归宁以太子殿下身负轻伤轰轰烈烈地告终。那胆敢伤了太子的元凶被剪了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