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皓昱低头想了想,复抬头看向英王,小小的瞳仁中释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果决:“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先下手为强,背水一战或可还有一线生机。再者,自己争过,便不会后悔。”
他永远都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生活,因为他生在了帝王家。英王面色难辨,盯着爱子看了半晌,拍了拍他的头:“好!这才是我叶家的孩子!”
叶皓昱得了赞赏小脸上先滑过一丝激动,而后却有几分闷闷地低了头。英王见他神色奇怪,多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姑父不在了。没人再教我习武了。上次入宫,皇奶奶和我说起姑父还直掉眼泪呢。”
英王皱眉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拍了拍他的头:“那便多去陪陪你姑母吧。还有,今日爹爹问你的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待那小小的身影跑远了,英王重坐回椅上沉思:今日朝堂之上,自己的多名心腹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到了弹劾。昭帝虽未明言却下旨彻查,叶君镆看着他的目光退去了素来的谦恭含着丝隐隐的得意和挑衅。他当时便想发作,却碍于昭帝在场强自忍下。
“老三,你欺我太甚!”他咬牙暗道,将手中茶杯狠狠掼在桌上:“既如此,我焉能不如一个九岁的稚子!”
因瑞和公主相邀,谢澜冰隔三差五便会到靖宁侯府陪她说说话散散心。这日正与瑞和公主说到儿时之事,外面忽然蹦蹦跳跳奔入个小人儿,直扑瑞和公主怀中,嘴里叫着:“姑母,姑母……”
瑞和公主脸上一瞬生出几分慈爱,揽他入怀:“是小皓昱啊,今天怎么想起到姑母这来玩?”
原来,是这个孩子。谢澜冰看着叶皓昱神色有几分恍惚,她在边州之时卫谦曾写信给他,说贤妃娘娘央他教英王世子皓昱习武。那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与他相处很好,他极喜欢这孩子。
帝王家的孩子,若不聪颖些怎么能活得下去?她当时微叹,再者,以后一旦英王失势,这孩子怕也要跟着遭殃呢。到了那时,有了情感的羁绊,反倒成了累赘。
叶皓昱在瑞和公主怀中腻了一会,抬起脸好奇地看着谢澜冰:“姑母,这个漂亮姐姐是……”
“皓昱。不可乱喊。她可不是你的姐姐。你也要唤她一声姑姑呢。她是谢丞相的女儿,姑母幼时的玩伴。”瑞和公主转脸向谢澜冰道:“澜冰,这是大皇兄的长子皓昱。因卫母妃曾要驸马教他习武,故而他跟我们很是亲近。”
“姑姑……”叶皓昱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甜甜笑着行礼,跑过来拉了她的手,回头向瑞和公主道:“姑母。爹爹说您这些天累了不让我多烦你,今日让谢姑姑陪我玩一会可好?”
“好,依你。”瑞和公主似对这孩子没什么抵抗能力,笑着向谢澜冰道:“那澜冰,今日可就辛苦你了。这孩子太好动。”
“无妨。”谢澜冰浅浅一笑,牵了叶皓昱:“皓昱想去哪里玩?姑姑陪你。”
后花园中有一片空地,没种花草,似是留给人活动的地方。叶皓昱停了下来,仰脸看着谢澜冰:“谢姑姑,姑父原来就是在这里教我习武。”
这孩子的眼光像是能看透很多,谢澜冰蹲下身与他平视:“皓昱,你倒底想对我说什么?”
“姑父对我很好,可他一直都不开心。” 叶皓昱认真地看着谢澜冰:“他的眉头似乎打了个结,很难见到舒展的时候。只一次,那次我学得很快,他很高兴,拍着我的头说:‘她也是极喜欢孩子的,将来见了你该也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他那句话没有说完。谢姑姑,姑父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他目光中透着聪明:“他说的一定是你对不对?我听人说姑父在娶姑母之前喜欢的人是你……”
“皓昱。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这些不需要姑姑教你。”谢澜冰面色凝烟,淡淡柔和地说道。见叶皓昱似是有些委屈,小脸一垮,轻轻揽了这小人儿入怀:“若你真的很想念姑父,便好好地习学他教你的东西,他……会知道的。”
叶皓昱在她怀中小声啜泣起来:“我想姑父。可爹爹不让我在府中提。皇奶奶一听姑父的名字就会掉眼泪,姑母也是。所以我谁都不能说,可我真的很想姑父,姑父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九岁的孩子,还没能完完全全脱胎换骨。这份情感是真的,而这帝王家稀薄的真挚打动了她。谢澜冰轻声哄劝着他,眸光渐渐柔和而深沉——这个孩子,又要怎么办才好?
第四十二章:波涛暗涌
二月末天气渐暖,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是带来了久违而缠绵的春的气息。雨丝从明瓦上连成了线地滑落,仿佛一道做工精致的水晶帘幕。
勾勒完最后一道色彩,叶君镆将手中画笔放下,松下衣袖微眯了眼对着画卷细细端详。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沁入眼底,让他孤绝幽深的气息褪去了,蓦地和润起来。负手踱到屋外立于檐下,深深吸了口气——雨后的空气总是那样清新,如同……那白衣广袖漾起的风的气息。嫩绿如烟,已微微探出了地面,淡淡的一层只能在远处看到,走近了反而就找不到了。不似……她。
“安王殿下好雅兴。”轻如浮烟的声音忽然在上方响起,叶君镆一惊,抬头一瞬恢复了平静,浅勾了唇角:“澜冰。”
“微雨湿衣,殿下居然不请我下来?”谢澜冰伸手拂去面上水珠,随口玩笑。
叶君镆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从善如流:“谢小姐,请屋中一叙。”见谢澜冰从屋顶轻飘到面前,转身掀了帘:“小心门槛。”
谢澜冰微一愣,依言避过了,轻声问:“为何没人拦我?反倒是有个衣着鲜亮的引着我往这来?该是你的人罢?”
“这个,”叶君镆取下架上绢帕递给她,不经心道:“我吩咐过了,若是你找我不必阻拦。久恕他们都认得你。你眼睛没好,何必亲力亲为?若真有什么事要亲口说,我去找你便是。”
“我一个人来去到底方便些。”谢澜冰淡淡道。打湿的青丝有些零乱地贴在额前鬓边,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韵致。“如今火点了,风扇了,眼见着他已经坐不住开始布置了,我自然要亲自来一趟。想必殿下万事都安排妥当了,我不过是想了解得详尽些罢了。” 轻笑明倩:“谋逆一条罪便是万劫不复,到时候护国功臣又是殿下。百姓茶余饭后平添一出好看的戏文。”
“不只。”叶君镆面容平宁:“如此,太过平淡。戏的情节太少,不够跌宕,还劳不动我去演。”
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不动声色。仿佛谈论的不是惊天要案,真的是普普通通的一出平常戏。谢澜冰轻叹一声微别过脸,那神情透着洞明一切的疲倦:“如此,到时候澜冰只管欣赏便是了。”
白衣娴静。不知自己描摹的可是那朔漠中她飒爽英姿的模样。叶君镆眸光微动,转了话题:“澜冰,有幅画想请你一观。”一指桌案上那幅方才绘制的图卷:“你看看,可还喜欢么?”
谢澜冰走到案前顺他手指看去,一瞬间有些愣然。红袍卷沙、飞马挽弓,轻纱遮去面容却掩不去眉目明秀的恣意英气,仿佛画画的人亲眼见识过她边塞纵马骑射才能绘得如此不但形同并且神似。画像边题着一行小字,锋芒豪迈笔走如蛟——弓挽盈月逐日远,剑掠惊霜催马急。
“听说你在边州从来只着红衣。我想,若你跨马执兵,大略就是这个样子吧。将门之女,那一种与生俱来的英发气质是别人学不来的。” 叶君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作,抬起头看向谢澜冰。
他不曾想到的是,那张清丽的容颜上并未浮现出他预期的哪怕藏得很深的柔和。哀痛蔓延,一点点从那烟雾迷蒙的双眸中散开,将她包裹其中。
“弓挽盈月逐日远,剑掠惊霜催马急?”她低吟出声,如同置身风雪,眉目浸着淡淡的凄迷。合目一瞬,提笔在手,笔如流水——
“绿水还绕故人祠,清风不顾旧时栖。三尺柔肠倾国色,一点碧血绘素衣。
弓挽盈月逐日远,剑掠惊霜催马急。玉碎怅斩同心绊,曲铮泪作长相离!
从此永夜捱寒漏,为问杜宇寂寞啼。雨儯Э侠磙ち馊酰柯浠懔愫稳讼А!�
黯然弃笔。
惜花人去,而后,唯剩她孤影对月,不复相亲。
“多谢殿下心意。澜冰告辞,开戏那日再见了。”转身没入迷蒙烟雨,孤寥清寒得让人心痛。
为何徒增烦恼,为何还是有隐隐的心凉?明知她心中早有了另一个人。非是没有惜花人,而是这花,不肯流连执意孤零。
叶君镆双眸明灭不定,终是将画轴卷起放在一旁,向外唤道:“久恕。”
“去把南樘找来,那一场大戏还等着我们好好演一演呢。”
三月初一,又到春围。
天朗气清,佳林苑中分外热闹。昭帝兴致颇佳,自驾临后便一直与英王、安王说着话。叶君镆应对自如、英王却有些心不在焉。昭帝淡扫了英王一眼,随意问道:“君泽,怎么不见皓昱?前些日子他不还闹着要见见世面?”
英王微一愣神,陪笑道:“可不嘛,昨日还嚷嚷着要来,谁知夜里受了风寒,今儿一起来便有些发热,儿臣也就让他在府里歇着了。”
昭帝面色微有些不悦:“不过是受了些寒,到底是男孩子,莫惯得太娇贵了,寿禄啊”回头向寿禄吩咐:“你速派人到英王府把世子接来,就说孤的意思让他历练历练。”
寿禄答应着下去了。英王面色略略一僵,还欲争辩,昭帝冷冷地瞪着他:“都如这般,如何能继承这风圻江山?”
“是。” 英王噤了声,心中一颤——为什么这个当口一定要接皓昱来,莫非……?他一阵挣扎犹豫,抬眼看了看叶君镆微露得色和不屑的脸,终是狠下了心——成败在此一举,何必妇人之仁!
佳林苑坐落在宛京城北,离皇宫和二王府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因皇帝亲临不可马虎,苑中各处都有禁卫军把守。禁卫们盔甲森严,一个个面无表情挺胸典肚,手中兵刃映着日光寒芒闪耀。
射箭开场已毕,按照历年规程由礼官宣读冗长的迎春辞。叶君镆早已烦倦了面上却依旧恭谦耐心,微分了神时不时向英王那瞥去,只见一个侍从打扮的混入人群凑到他近前说了句什么让他眉目舒展,不由嘴边牵起极不易察的冷笑。
英王被那迎春辞读得心中烦乱,直至得到了“殿下,一切都已妥当”的口信方觉气息安稳,将前番猜疑带来的惶恐不安弃了去,重又以胜券在握的心态听那干枯无味的朗读——或许那礼官的声音并没他一开始觉得的那么聒噪。
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终于停了,昭帝一挥手,金台之下战鼓齐响震撼摇天。各家公子齐挥弓箭整装待发。昭帝捋须而笑向英王、安王道:“难得今日天公作美,孤心中高兴。这样,你们二人谁赢了围猎孤要送他一件大礼。”说着一挥手:“寿禄,呈上来。”寿禄手中托了一个金色托盘,里面一套龙纹金甲叠放整齐。昭帝抚甲笑道:“这还是当年我征战疆场时的旧物,如今孤年事已高,该为它觅得新主了。你们此番可一定要较个高低上下。”
“启禀皇上,英王世子已接到此处。”有内侍牵着有些没精打采的叶皓昱来到昭帝眼前。那本恹恹的孩子听得战鼓急鸣似是一下子来了精神,先懂事地向昭帝、英王、叶君镆依此行了礼,有些激动地嚷道:“这鼓声果然振奋人心!”
昭帝张了怀:“来,到孤身边来。”将叶皓昱揽在自己身侧坐下:“皓昱,孤知道你昨夜受了风寒,可我叶家的男孩子不能如此娇气,你今日可要好好看看你父王与你三王叔如何一较高下。”
叶皓昱乖巧地眨了眨眼睛:“皇爷爷的教诲孙子记下了。”
昭帝摸了摸他的头,似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传令下去,料也无事让那些禁卫们撤了吧。那兵刃的光太刺眼,别再让小世子头晕。”
英王面有难色,上前道:“父皇,这不合适吧,您的安全……”
“没出息!今日怎么如此拖沓?”昭帝斥了英王一句:“战鼓已响,你们该出发了。”
“是。”英王神色复杂地看了爱子一眼——天助我也,只是这个孩子……
罢了。不再犹疑,与叶君镆领旨翻身上马。叶君镆向他明灿一笑:“大皇兄,君镆势要夺得那龙纹金甲,还望大皇兄相让。”他面目微沉“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一声号角,两匹战马如箭驰出多远,没入树林之中。
众公子各自催马紧跟了上去,不一会全都散去,只剩了金台之上的昭帝以及寿禄等一干内侍和贴身随护的几十名禁卫。
昭帝慈爱地询问着叶皓昱这几日做了些什么,正在祖孙温情之际,忽听不远处林中传来一声惨叫,随后嘈杂声震动了树林。然而很快,那声音便弱了下去,再听不到。
压抑而紧张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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