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轩祈回过神来道:“你下去吧”,小黄门应声而退。定睛一看,雕梁画栋明瓦飞檐,正当中赫然“清和宫”三字,乃是昭帝御笔所书。
谢轩祈眼中泛起复杂之色,他已经完完全全明晰了昭帝召见他的原因。
再不犹疑,举步入内。宫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气,谢轩祈皱了皱眉,他一贯不怎么喜欢香。迎面正看见龙书案后端坐的昭帝,脸上疲倦的表情是他近几年来越来越熟悉的。
这时的昭帝,不像是君王,只是一个累了太久需要休息的普通老人。哪怕是在闭目时,他也紧锁了眉峰,像是身上压着太过沉重的过往让他不得心安。
一种久违的柔情一点一滴地回到谢轩祈的心里,带着一丝悲悯和感伤。“大哥……”不知为什么,他不觉出了声。
谁知貌似睡着的昭帝猛然睁开眼,眼中闪着几分不可置信和激动的错愕:“轩祈,你叫我什么?”
谢轩祈垂了眼帘固执地沉默着。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昭帝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失望的暗哑:“轩祈,你已经十四年不肯这么叫我了。你一直怨着我甚至恨我吧,当年是我……”
“皇上不必说了!” 谢轩祈有些激愤地打断了昭帝。似是发现了自己太过失仪,谢轩祈平静了一下心神:“皇上,微臣不想听。”那声音幽若寒潭,毫无温度可言。
“轩祈……”昭帝张了张唇,欲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有些颓然。
谢轩祈似是没有听到,一转脸又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皇上今日召臣可是为永康侯之事?”
昭帝黯然。他终究没有原谅他。十四年来,单独召见谢轩祈时,他固执地对他称“我”,谢轩祈也固执地自称“臣”。他明白,有些事情已不可挽回。他们已不是当初打马放歌、纵横天下、不拘世俗的快意兄弟。如果不是谢轩祈放不下风圻百姓,怕是早就辞官归隐了。谢轩祈当这个丞相,为的是天下而不是他叶元嗣啊。
诚然,这也是他放心放权给他的原因。
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不错。轩祈,君修性情敦厚,只能做个太平王爷。君泽锋芒毕露,性子焦躁贪功,日后不知道会生出些什么事端。你难道不见这些年他们明争暗斗,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罢!”眼中厉芒顿现:“还有朝上的那些个臣子,只怕都盼着我早些撒手而去,他们好作了拥立的功臣!”
“皇上迟迟不立太子,二位王爷都想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也是自然,皇上不必动气,保重龙体要紧。”谢轩祈只是淡淡。
龙体?昭帝终是苦笑了笑:“不说别的,君镆这孩子劳你多费心提点了,我不能全为他包办了,他必须得学会如何担起这天下。”
“臣明白圣上的意思。”谢轩祈躬身一礼,“容臣告退。”
永康侯府坐落于宛京城南。叶浠本是昭帝族弟,早些年一直跟随着昭帝出生入死,深受昭帝信任,故而昭帝登基后封为永康侯。天下既定,不再受鞍马劳乏之苦,本应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谁想侯夫人梁氏早些年操劳伤本不能诞下子嗣,叶浠与之结发情深亦不欲另娶。昭帝体恤族弟,时值贵妃白氏病故,便将皇三子君镆过继给叶浠,以续其血脉。一时宫里宫外议论纷纷,白贵妃在世时皇三子因聪颖活泼深受昭帝喜爱,有传言说昭帝不欲立嫡立长皆是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昭帝也不曾解释。好在叶君镆亦深得叶浠夫妇疼爱,叶浠于昭嘉十一年病故,叶君镆遂承袭了永康侯之位。
梁氏这些天身体不适,故而叶君镆告假在家照顾继母并未上朝。外间立嗣的纷争越来越激烈,他的永康侯府却似伫立在纷争之外,他也依旧只是与司空沈骥之子沈式微、执金吾纪勋之子纪翔这几个自幼时起便交好的世家子弟闲看云卷、醉卧庭芳。
谢澜钰迈进侯府后花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秋意萧索,落木绵绵,旧时明红快绿都暗淡了些许,唯有零星的芷萱花依旧淡淡地开着,细嫩的白色花瓣倒是有几分晶莹的味道,与世无争般落落出尘,让人心生怜惜。芷萱。二弟素来不喜。那是几年前,自己奉旨带了一双弟妹入宫陪瑞和公主玩耍,清和宫中四处俱是开得繁茂的芷萱花,小妹与瑞和公主腻在一起笑闹,二弟却冷着脸静静站在一边。许是闲着没趣,看着芷萱花出神伸手欲抚,恰巧瑞和公主眼尖看见,遂道:“原来清哥哥喜欢芷萱花呀,那可是母妃最爱的花呢,父皇特地命人载的。”二弟的手如触电般缩回,寒声道:“我才不喜欢。”瑞和公主被驳了面子下不来台,小嘴一扁就要哭,自己忙呵斥二弟要他给瑞和公主赔礼道歉,小妹也跟着解劝,事情才算平息下来。那之后,二弟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小妹和卫谦还时常入宫陪瑞和公主玩闹。芷萱花也好,瑞和公主也好,何尝有什么过错,只是这其中曲折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解开?
谢澜钰叹息着回了神,定睛望去,只见小石桌上青瓷雕花的酒壶与酒盅摆放得极为错落,几碟小菜早见了底,银箸有几根已从桌上跌落在了地上,而叶君镆、沈式微、纪翔三人则横歪在青石凳上,醉眼迷蒙,纪翔还微微发出鼾声。不由心下好笑,摇了摇头,在叶君镆身旁俯下身子:“侯爷,侯爷,醒醒,是我。”叶君镆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又睡了过去。
谢澜钰哭笑不得,架了他起来穿庭院过回廊,欲将他扶到屋内,偏生叶君镆醉得不浅,一路上嘴里仍嘟囔着:“酒,酒”,身形摇晃东倒西歪。谢澜钰本是一介文弱书生,架着个不肯老实的大活人,倒折腾出一身的汗。
好容易到了房中,放下他转身插了门,再回头只见叶君镆端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子澈,委屈你了。”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谢澜钰掸了掸被压出皱折的衣服,闻言只淡淡道:“委屈不敢当,烦劳侯爷下次再演戏别忘了给我备套戏服。我家勤俭持家,怕是没那么多衣服给侯爷折腾。”
“我倒不信堂堂谢相公子没几件多的衣服。” 叶君镆朗声笑道:“便是没有,外间愿意给谢公子作衣服的人可是一抓一大把,只是怕入不了子澈你的眼罢了。”
谢澜钰懒得和他打嘴仗,拽过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这回是为的什么?”
叶君镆见他不起波澜,心知打趣他也是自己找没趣,收了嬉笑样,正色道“有人记挂着我,往我府上派了人‘做客’,这会儿约莫还在花园附近吧。”
“哦?”谢澜钰微微皱了眉:“是恭王的人呢还是英王的?大抵都少不了,看见我来找你怕是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也是这两位兄长对我记挂得紧。” 叶君镆含了一丝嘲讽的轻笑:“纪翔他们还能再拖一会时间。不打紧的。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谢澜钰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叶君镆:“朝里早分成两派,可大抵都是些难上台面的人,那些奸猾刁钻的重臣们几乎都还是没有表态的。”
“谢丞相不会乐意你的评价的。”叶君镆翻着册子忍着笑道。
“只要你不说。”谢澜钰面色一僵闷闷作答。
“这些是?”叶君镆指着册子上作了圈点的问。
“这一部分是目前还保持中立的人,我爹圈画出来的是你可以拉拢的。过了这个年,就要有大变了呢,早做准备为好。”谢澜钰指着册上的部分详细地解说着。“至于对两王府你只管把你的戏好好演下去就是。”
叶君镆将册子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末了揣入怀中。
“时候不早了,我去给梁老妇人诊诊脉。”谢澜钰起了身。
“烦劳你了。还有子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叶君镆亦起了身,“按理说式微、纪翔、澜清、卫谦、你我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卫谦与我没有深交是因他卫家的缘故 ,我倒是一直很欣赏他这个人。你弟弟跟他要好也并不奇怪,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总是很疏离?还有他自小对绾卿的态度……莫不是丞相……”叶君镆微微眯了眼。
莫不是谢丞相觉得一边辅助英王一边辅助我才是最保险的?
谢澜钰在心里叹息,二弟的夙怨他叶君镆如何知晓?纵然从小要好,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和谢家。谢澜钰有些心寒,这就是帝王家的情谊啊!掩饰住有些黯然的眼神:“我二弟从小性格有些孤僻,除了对家妹疼得紧对谁都是清清淡淡,也是他与卫谦投缘,侯爷莫要放在心上。爹无意让他牵扯进这些纷争,故而他并不知道爹与圣上的约定。还望侯爷不要见怪。”
叶君镆也就势笑了起来,拍了拍谢澜钰的肩:“子澈,代我谢过丞相。对了,再有六天就是你妹妹的生辰了吧,她倒和绾卿是一天,到时候我一定过府祝贺。”
谢澜钰忙答谢道:“侯爷能记着是家妹的福分,澜钰替她谢过侯爷。公主生辰我们一定前去拜贺。”
叶君镆点点头,谢澜钰走出房去。
不一会,外间响起谢澜钰的声音:“侯爷睡着了,快来人侍侯。”
叶君镆折回床边躺下,发出微微的鼾声。
第五章:金门宣授
十一月十六,是瑞和公主叶绾卿十五岁的生辰。
本朝规矩,帝姬及笄后方可选定封号册封为公主,然而叶绾卿乃白贵妃所出,深受昭帝宠爱,白贵妃亡故后愈发得昭帝怜惜,故而破格赐号“瑞和”交由皇后亲自抚养。 皇后周氏没有帝姬,膝下只有恭王一人,叶绾卿娇憨活泼深得圣宠又自幼长在凤寰宫,与皇后也甚为亲近。
今日瑞和公主及笄,昭帝特旨着皇后于后宫设宴庆贺,并为她补行公主大礼。一大早凤寰宫的宫人们便开始忙碌起来,由主管王福喜指挥着在绮鸾殿中悬挂彩绢、扎制花灯。
皇后今日也起得格外早,在贴身大宫女雁兰服侍下洗漱妥当了,唤来紫萍为她梳妆。
菱花镜,美人妆。光华的镜面映出皇后高贵的姿容。许是保养得好,虽年愈四十,镜中的女子看起来却依旧眉目秀气,自有一番雍容气质。
“娘娘,今儿梳个什么头好?”紫萍手握玉梳,笑吟吟问道。
“今天是绾卿的好日子,梳惊鹄髻罢,喜气些。”皇后细细端详了自己一会,忽而幽幽叹了口气:“绾卿都十五了,本宫怎能不老。”
“娘娘,且将心放宽了罢,现如今恭王殿下一切安好对您又极为孝顺,公主对您也是极依恋的,这些年皇上也常来凤寰宫,您大可享享清福。”雁兰正巧取了九转凤翅金步摇来,听得皇后感伤,出言解劝。
“呵,清福?”皇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你们两人是自小跟着本宫的,这么些年来多亏你们还在本宫身边帮衬着。”
“娘娘……”紫萍手中的玉梳就是一顿。
“这么些年来,皇上如何待本宫、如何待君修的,你们最是清楚。若不是绾卿养在本宫这,皇上何以来得这么勤?”皇后凄然笑了笑:“若不是他还要尊称父亲一声‘太傅’,当初,他又怎么会娶我?”
“娘娘!”雁兰、紫萍两人闻言大骇,跪下劝道:“娘娘,莫说这样的话。”
“你们起来,这里没有外人。这些话本宫憋了这么些年,如今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难道还不能一说?”皇后别过脸:“他那一颗心,早就跟着清和宫的那位去了,仅剩了些心思怕也用在了江山和那两个孩子上,本宫早就不求什么了。”
白贵妃在世时,皇上几乎夜夜留宿在清和宫,每月不过象征性的到凤寰宫和当时还是惠妃的卫氏的缀霞宫盘桓一两日。那些分位较低的嫔姬宫人,更是一年都难见圣驾一次。那时凤寰宫是何等冷清寥落?每每二皇子问自己父皇在哪里时自己只能哄他道父皇政事繁忙,只有君修用功乖巧才能博父皇展颜让父皇来看。自己每日不得不将悲苦咽下,强打精神作足后宫之主的风范,处理琐碎的事务,平息宫闱的纷争。皇后,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岂能恣情邀宠?可谁又知道那盛装繁华后的寂寞与凄凉?
忍下翻腾的泪意,强作镇定道:“只是,本宫不能让君修也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他的一生。他是皇上嫡子,注定做不了太平王爷。周家的一切也都在他身上了啊!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语音低了下去,似是喃喃。菱花镜光泽清寒,竟显得皇后一贯温和的目光有几分少有的冷厉。
“娘娘,”紫萍将九转凤翅金步摇端正地插在皇后发髻正中,“妆成了。”
惊鹄冲天,凤展鹏翔。加上一身烟霞朱红团花的锦罗裙,更显出皇后的华贵态度。
“还是紫萍你的手艺好呢。”皇后对着菱花镜牵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搭了雁兰的手:“走,去看看绾卿那孩子。”
宸佑殿中宫人们正忙着为瑞和公主梳妆。因今日要行公主大礼,故而妆容服饰格外精细不比寻常。瑞和公主生性活泼,不由有些坐不住:“快些呀,怎么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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