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汉子一边扬着马鞭催赶马儿,一边大声道:“不必,公子,不妨事的,您歇好。”
他话音未落,车帘便已被挑开,从中探出一个少年。这少年圆脸浓眉生得机灵,推了赶车的汉子一下:“展大哥,我来吧,公子让你进去你就别拗啦。莫非大哥信不过小涅的技艺?”
展南樘见他如此说倒不好再推脱,将马鞭递到他手中,又脱下毡氅给他披上:“也好,累了记得叫我。”
“好嘞。”叫小涅的少年答得清亮,向展南樘点头一笑。展南樘也就放下心,一猫腰钻入车中。
车中很是宽敞。铺着貂皮的木座上倚着一个正闭目养神的华服公子。因是合着二目,他狭长的眼线显得有些硬宁。眉浓如墨染,眉梢略有些上翘本显出刚劲却因额前斜搭下的留海平添了几分柔和。他只是这样随意的一坐,形容间却流露出一种自然的迫人气度。正是永康侯叶君镆。
展南樘在他对面坐下,轻唤了声“公子”。叶君镆睁开了眼,他的眸子纯黑幽深。这样的双眸,最能酝酿多情,也最能藏住无情。“这样慢的车,不知几时才能完事回京。”他轻叹了一句。
“还是小心些好。”展南樘正往炭盆里拨添新煤,闻言大嘴一撇:“朝中的那些卑鄙小人不知还会耍出什么下作手段。启程时多亏了谢公子提醒我们小心,否则,哼!”他抬眼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叶君镆:“公子难道忘了,城郊那鞭炮炸惊了马匹,险些……”
“不必说了。” 叶君镆抬手制止了展南樘:“没凭没据的,自己心里清楚便是,再不要提。此番我不欲引人注目故而只带了你和小涅随行。你们也安分些莫要生事,自己注意事事留心便是。”
“是。”展南樘本欲分辩几句,但见叶君镆语气严肃深知不能违拗他的意思,手头也确实没拿住确凿证据也只得依他称是。
“公子,前面就是淄川城了。”小涅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车中两人的谈话。
从入城到驿馆短短的一段路,马车却行了很长的时间。小涅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自小跟在叶君镆身边长在永康侯府,那里见过如此悲凉的景象:道路边屋檐下,挤着一排排衣衫褴褛的百姓。这样的雪天里,他们却几乎衣不蔽体,一个个面黄肌瘦眼光浑浊许是很久没有吃饱饭了,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见马车经过只是微微动了动皴裂紫红的手……有个襁褓中的婴孩冻饿交迫,啼声嘶哑声嘶力竭像要把心都哭出胸腔似的,他那瘦削悲凄的母亲抱着他一边哄一边用破烂的袖子擦着眼中总也流不完的泪,哀迷的神色让人心碎。小涅的眼中也不觉涌上了泪,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向车中说了声:“公子,稍等。”利索地跳下车走到那对母子身边,解下身上毡氅递给那母亲。年轻的母亲一愣,恍惚地看了小涅一眼,突然身子一扑拜倒在他脚下痛哭起来,似要说什么,又分明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涅惊得往后一躲,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想到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伸手欲取……
“小涅!”胳膊被一只强健的大手抓住:“不可,你会害了他们母子的。”展南樘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他的身边。“若你给了这孩子的母亲银子,周围的这些难民必然哄抢,到那时,这一对母子的性命更是堪忧了。”展南樘轻声解释给少不更事的少年听。
“可是……”小涅红着眼,鼻翼微微扇动:“难道就这么看着么?”
“小涅,我们不能引起太大的动静给公子添麻烦。你难道忘了公子此行的目的?懂事些,再忍一忍。”见少年眼中滚出豆大的泪珠,展南樘终是于心不忍,他知道这对于这个孩子冲击太大了,他一时不能接受。放缓了语气:“小涅,你记住,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小失大。若你真可怜这对母子,就去旁边粥铺给他们买些粥,看着他们吃完。我和公子在车里等你。”说罢,拍了拍小涅的肩膀,转身回到车中。
叶君镆挑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能出头的时候。展南樘回到车上叹了一口气:“公子,我按你说的告诉他了,他毕竟年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情。”
“我不怪他,随他去罢。待我们到驿馆安顿下,你陪我出去,我倒要探探这淄川的水有多深!”
素商堂中,淄川城五位素氏商铺掌柜都在座。林素泓正与柳非言商谈间,霜瑛忽然闪身而入,在柳非言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林兄,”柳非言听完轻唤林素泓:“看戏的已经到了,可以开场了。”
淄川城守钱莽前些日子得信,永康侯叶君镆不日将抵淄川督办地方富户搭建庐舍粥棚且上捐粮食给州府的事宜。他不由着了急,这些年来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得了当地富绅不少好处。更何况素有北金南柳之称的金家便位于这淄川城中。搭建庐舍粥棚且上捐粮食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些富户中有商贾亦有官宦,大都不肯照办。他们商量探得永康侯到的那几日做做样子便罢了,反正永康侯总不会一个冬天都在淄川不走。
钱莽派出去的人回禀,永康侯一行车架人马因积雪未化路面湿滑的缘故行得极慢,到淄川还要十余天。他也就放下了心,依旧对城中难民置之不理。
叶君镆到驿馆安歇下来后便嘱咐小涅在房中莫要离开,他自己和展南樘扮作商人模样出去,走访当地的居民,打听城中富户的具体情形。一访才知,金家在这淄川城中可谓独霸一方,但凡巴结依附于他的商家都得了他的依仗,而对那些不愿与之为伍的小商户多方倾轧,被逼至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朝廷的令早就下到,然而金家不动,城中无商户敢动。有几家小商铺看不下去,私下里接济了这些城中难民,谁知没过几天家中便遭了劫,如此一来更无人敢过问难民一事了。
展南樘听至此处激愤异常,大骂金家为祸一方。叶君镆想至更深一层,心下有了计较,命展南樘备下礼单从金家开始一家家拜访。
第二日,素氏商铺连同城中一些小商铺开始开设粥场,两日后晚间,开设粥场的商铺夜间被劫,上报至官府,官府不予理睬。
叶君镆到达淄川的第五日,于金瑞楼设宴邀请城中官家富户。直至宴中他才亮明身份,直叫赴宴之人悉皆色变。钱莽等一干人早就吓破了胆,他们想不明白,手下探信的人明明探得永康侯车驾还在路上,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金兆诸人至今也不敢相信,那个前些日子送礼拜谒说是欲在淄川城中开店立足谦卑地要他们行个方便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永康侯本人。
叶君镆面色冷厉:“诸位,皇上旨意下达地方好些日子了,尔等不遵上命,该当何罪?”
钱莽一见自身难保,心一横跪趴在地:“侯爷,下官有罪。可下官催促多次,金府不肯出资,又屡屡以周太傅之尊压迫下官,下官实在是……”
见他这样一说,官员们和其他富户纷纷为保自身纷纷附和,皆道他们是为金兆所迫。金兆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田地,一时语塞。
“金兆,钱大人所言属实么?” 叶君镆要的便是金兆成为千夫所指,顺势冷声喝问。
金兆到底是奸猾之人,片刻功夫颜色便恢复了正常:“侯爷,若钱大人这么说,小人倒也无话可说。可小人心中有苦啊。小人自接到皇令起就在着手筹备相关事宜,何况不避忌说,周太傅乃是小人姑丈,既是他之希望小人又焉敢不办。然而城中难民良多,若是搭了这处粥棚吧,那处难免拥挤闹事,反为不美。实不相瞒,小人的各处买卖自入冬以来大雪封路运行受阻,已有多处亏空。皇上令中提及家中现银千两以上者方需上捐。我金府兄弟早已分家,产业并不全属小人一人。小人手头钱粮不足千两,正在想办法周转,小人家中也无所私藏,侯爷可以命人去搜查,顺便将账房拿来问问账目!经商难免风水轮流转,我金兆如今墙倒众人推,冤啊。”
“是么?”叶君镆皱了眉:“南樘,你带人去查一查金兆之言是否确凿。”展南樘领命刚走,跪着的人群中有人喊冤,正是被劫的几家掌柜,言说家中被劫乃金兆所为。金兆拒不承认。
正在这时,小涅进来道:“侯爷,冯校尉要我来回禀您,他们已到淄川城中。路上遇见一伙人形迹可疑身携重金,抓住一审才知道城中的几家店铺被劫正是他们所为。人已押起来了,冯校尉问侯爷怎么处置。”
“既是如此,”叶君镆扫了金兆一眼,见他身子一颤,冷笑道:“那就带上来,我在这里审一审,看看是不是受人指使。”
第十五章:疑是故颜
不多会工夫,冯校尉压着十多个粗壮大汉走了进来。还不待叶君镆开口询问,几个人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原不干我们的事,都是金大当家要我们这么做的。”
叶君镆玩味地看了金兆一眼:“金兆,你还有何话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金兆心知不妙,却想着只有自己不认,周雳或许才可插手搭救。
“你们说是金兆指使,可有什么凭证,若是诬陷罪加一等!”
“是是,回大人,我们所劫之物都送到了金府,金大当家只给我们金子,那些东西该还在金府。”
“侯爷,他们所言非虚,这是我们在金府找到的。” 说话间展南樘已指挥着手下将一些奇珍异宝搬到厅内。素氏商铺的掌柜们和其他几位掌柜纷纷指认正是他们被劫之物。证据确凿无疑。
再看金兆却仍无认账之意:“这是你们串通起来陷害于我,小人斗胆敢问一句,侯爷所查我家财几何?”
叶君镆看着展南樘,展南樘却面有难色:“侯爷,我……查到银两确未过千,分家一事也确属实。”
“这样……” 叶君镆惊诧非常却不露声色,若不能借此一次扳倒金家,后患无穷啊!正为难之际,却听厅外有人轻笑一声,那笑是嗤笑,听在人耳里却莫名有种犀利森然。
柳非言手中拿着一本账册从外走入,身后跟着一袭乌衣斗笠遮面的霜瑛。向着叶君镆深施一礼:“小人柳非言见过侯爷。有下情禀告。”
从看清他面目起,叶君镆心中如重锤响敲:这不是谢澜冰?她怎么到了这淄川城?然而见他走路的身形却渐渐觉得不像:谢澜冰大家闺秀,清丽绝伦自有一种难以描画的雅致,莲步轻移时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御风腾云。眼前之人却步履飒踏、行如流水更兼有一份潇洒豪气。这两种气质决不可能属于同一个人。于是他定了定心神细细一看,却又由那种种的相似中看出种种不似:这个人面貌虽若女子,然而眉浓如墨,这一浓恰到好处地化却了他面目的阴媚。在他的记忆里,谢澜冰清艳娇柔水塑的清灵,将女子独有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目宛如天赐。面前之人眼中却清芒凌厉,更不容错认的是他喉间突起,赫然男子无疑。更何况,再者若真是谢澜冰,她怎肯以真面示人毫不遮掩?或许这世间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人罢了。
想到这,便将杂念抛开,去了几分疑心。听他开口自称“柳非言”,声音也与谢澜冰不同,将心中疑虑去了七八分:“柳公子有话直说无妨。”
“谢侯爷。”柳非言将手中账册摊开,道:“小人手中有一本账册,想与金当家对对账目。”
待叶君镆点头应允,柳非言踱到跪着的金兆身前站定。金兆抬头一看见这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心中也有几分吃不准。却听他开口道:“金大当家,你瞒得了别人却难以瞒过我。让我来告诉你你的现银在哪里,如何?谁人不知我风圻“北金南柳”,想是金大当家料到家业过大未免招眼,才想了这么个化整为零的办法。分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今握着金家产业实权的还不是你金大当家?各处产业的掌柜们哪个不是听你调遣?”
柳非言“化整为零”四字一出,金兆额角已滑下一滴冷汗,这确是点到了他的痛处,他花了几年时间辛辛苦苦想出的办法却被这清瘦的年轻人一语道破,好不心惊。
柳非言却不管他的反应,兀自说道:“金大当家这些年做了不少大买卖,非言且不提大家都知道的各城各地三百多家店铺的账面,单和你论论几笔私账。昭嘉七年,你在望江联合一伙奸商诈逼朱员外家财三万两,直逼他家破人亡;昭嘉八年,你在破凉与那县官一起强逼刘掌柜交出家传的紫玉貔貅,陷他举家于牢狱之中不久命丧;昭嘉十一年,你在枞阳勾结山匪,劫了当地首富王家,奸杀美婢六人、得银十万两;昭嘉十三年,你欲送自己庶子上门与元滘城首富洪家结亲、吞其家财,提亲被拒后怀恨在心,又勾结了先前那伙山匪,雪夜血洗洪府、杀他满门老少七十四口,劫他家财二十万两,又放火烧宅毁灭罪迹。这些山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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