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步入视线的是一个宽厚的后背,那人捂着自己的屁股,好像是从石头上翻下去了。
何丽真说:“万昆。”
万昆手一停,转过头就是一句:“你他妈想吓死我!”
何丽真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万昆吼完一句,醒过来,头也低下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何丽真就站在夜色里看着他,万昆看上去有点奇怪。虽然他没什么钱,但是毕竟年纪轻,加上性格比较张扬,平日也爱打扮,今天却穿得像街头要饭的一样,一件白色八分袖穿得都变色了,上面都是灰尘印记,露出来的小臂和手上也脏得很。
而且……何丽真心想,才几天没有见到,万昆好像瘦了一点。
沉默漫无边际,比风还劲。
万昆有点后悔了,刚刚没头没脑地就骂了一句。
主要是他刚才还没回过神。他今天在工地干完活,不知道为啥忽然就想起何丽真,一开始想就收不住了,就文艺一把,来做块望妻石,但明显风格不对路,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就觉得累了,干了一天体力活,万昆实在没忍住,就趴在路边睡着了。
是何丽真那嗓子给他弄醒的,尾巴骨差点摔折。
雨点落下来,万昆看起来更狼狈了。
何丽真并没有开口让万昆进屋避雨,万昆意识到,心里酸得要命,可他又不想表现出什么,转过身,说:“我走了,你回屋吧。”
“你是来还钱的?”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万昆咬了咬牙。
都说女人狠起来像刀,说的真对。还不是一般的刀,都是分几次插下来,慢慢的,扎在一个位置,一次比一次疼。
“钱不用还了。”何丽真说,“你爸爸有没有通知你,要到学校来。”
万昆都没敢回头看,低声说:“钱我下次给你,学校我抽空会去一次的。”
他的衬衫在风里鼓了起来,里面什么都没穿,现在已经秋天了。
何丽真说:“进屋吧,雨下大了。”
万昆忽然转过头,何丽真已经回去了。
万昆慢慢蹭着,进到何丽真屋子里,他觉得很暖。其实屋里也没空调,也没暖气,任何取暖设施都没有,可万昆就是觉得很暖和。
小厅里开着灯,灯光下万昆的样子好像更加落魄,脸上也脏兮兮的。何丽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什么了,弄成这样?”
万昆没回答,牙齿在嘴里却不老实,紧张般地咬咬这,咬咬那。
何丽真又说了一遍,“钱不用你还了,但是你要去学校一次,见胡老师。不管你是要休学还是要退学,都得跟胡老师好好谈一谈。”
万昆点头,“我知道了。”
“你不能再气胡老师了。”
“不会的。”
“好好跟他说清状况。”
“嗯。”
“……”
万昆忽然化身三好学生,何丽真万分不适应。她思索了片刻,说:“你……你是不是缺钱了?”
万昆马上说:“没有。”
他看着地面,觉得这个头不管怎样都抬不起来。
何丽真也静了,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休息一下吧,雨应该很快就停了。”
万昆觉得自己该走,以他从前的性质,他不会接受一丝一毫来自女人的难堪,可这次他留下来了。
何丽真坐在桌子前面看书,万昆坐在沙发上看她。
何丽真不是不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从前的那些训斥话和玩笑话,此时都说不出口了。
万昆坐在沙发上,他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手机,每次都告诉自己再过十分钟就走,再过十分钟就走,可一下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是不想动。
就这么抻下去,等何丽真再回头的时候,万昆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沙发里面,还有微微的鼾声。
万昆太累了。他在工地正式留了下来,除了搬水泥以外,他还跟张滨学做扎钢筋,两份工一起打,一天下来,饶是万昆铁打的也受不了了。
何丽真看着万昆,他身上的泥沙和污渍,看着都很不正常,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疲惫。
何丽真几次想叫醒他,最后都没有开口,从屋里拿了张毯子,盖在万昆身上。
万昆醒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半,天都蒙蒙亮。何丽真也几乎一夜没睡,趴在桌子上,万昆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她回头,万昆就拎着那条毯子站在他身后。
何丽真脖子很痛,声音有点沙哑,说:“你醒了?”
万昆比何丽真清醒一些,他把毯子放到沙发上,就要推门离开。
“万昆。”
门打开,外面的空气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分外清新,凉凉的气息让何丽真精神了一些。
万昆背对着她,何丽真说:“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何丽真说:“今天。”
万昆慢慢转过身,说:“今天不行,能改一天么。”
他还是不肯看何丽真的眼睛,何丽真也转过头,收拾了一下桌面,说:“其实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愿意上心就上心,不愿意没人逼你。”
“你是不是在怨我。”万昆低哑地问。
何丽真手一顿,万昆又说:“我知道你在生气,为什么还管我。”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透,就那么一丝阳光,把漆黑的夜慢慢晕染成青色的天,外面的树在晨露中散发着一股冷冷的香味,跟风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吹得万昆一身汗都散尽了。
“你还是愿意管我的对不对?”
何丽真终于回话了,她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
“万昆,你不要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
万昆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声,整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会是围着他转的。万昆深吸一口气,觉得汗散尽了,身子就冷起来了。
“走吧。”何丽真站起来,抱着书进屋。
万昆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却也没敢再摔门。
门关上后,何丽真从屋里出来,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万昆双手插着兜,在门口跟晨练回来的张婶错身而过。
万昆满脑子都是何丽真,对这老太太压根没注意,张婶却在万昆走过去后马上回头看,等万昆走出院子了她还在跟出去一段。
回来的时候就一路瞄着何丽真的窗户。
何丽真叹了口气,拉上窗帘,转身将那张毛毯叠好,收回柜子里。
第三十三章
人作为群居动物一直保有一个特点,就是拉帮结伙,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一多了,总能形成一个小社会。
万昆干了没几天就体会到了。
他最先是从饭里领悟的。
他干活的这个工地标榜包吃包住,其中吃饭这一项很有说道。
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工地承包给一家盒饭餐馆,每天中午一人一份盒饭,工地干活累,消耗大,盒饭给的量也算足。
但只有米饭足,菜很少。
而且这盒饭老板最绝的地方在哪呢,他并不止于每天带百十来份盒饭来工地,他还带着各种各样的配菜,以肉居多,不过这个不白给,得花钱买。
于是每天工地的工人捧着盒饭吃,对面就是老板的小车,摆开一排加餐,那香味就不用提了,带来的菜基本每天都能卖光。
光是这样也没什么,最多能说明卖饭的人比较会做生意,但有一天,杨刚跟万昆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其实那些菜本来就是我们的。”
那天天色已晚,万昆趴床上准备睡觉,杨刚过来聊天,跟万昆说:“现在还非让我们买,真他妈的。”
万昆说:“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给咱们做饭的那家,是吴工的人,咱们的饭他们动过手脚的。”
杨刚嘴里的这个吴工,叫吴立权,跟张建设一样,是工地的包工头。在这样一块工地里,还有两个像他们这种的小工头,杨刚跟万昆说,农民工大多都是结伴的,由一个小工头带着,到处找活,一般外人是插不进去的,如果不是工地实在缺人,可能连临时工都不好进来。
“承包饭的跟吴工他们是一起的,别人不知道,我是偷听到的,他们把本来的肉菜减少,然后拿出去单卖,但他们自己的就没变。要不你哪天吃饭去他们那边看看,量跟咱们都不一样的。”
万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瘦猴似的,喂不饱么。”
杨刚愤愤地说:“本来就是我们的,那谁还能嫌肉多啊?”
万昆拿起手机看了看,说:“这都几点了,赶紧睡觉去。”
杨刚本来打算把万昆拉到统一战线上,结果万昆不理会,只得心怀不满地离开。
但这个事没有就这么结束,因为非常不凑巧的,第二天万昆的盒饭领错了。他打开的时候就觉得今天饭菜比较良心,菜量明显多了不少,杨刚坐在他身边,奇怪地说:“你今天饭菜这么多呢?”
等万昆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工地没有统一食堂,万昆平时喜欢坐在外面的板车旁边吃饭,吃着吃着,就觉得面前暗下来了。
杨刚本来在他旁边说话,一抬头,看见那俩工人,瞬间就安静了。
万昆放下筷子,抬眼说:“干啥?”
“干啥?”这两人乡音很重,前面一个一手插在兜里,看着万昆说:“吃的挺香呗?”
万昆说:“什么意思?”
都是一个工地上的,万昆对这两个人不算太陌生,但也仅仅只是脸熟的程度。
“找我有事么。”
那人指着万昆的盒饭,“你领错了知道不。”
万昆说:“写名了?”说着,他还把盒饭拿起来来回看了看,“没有啊。”
一边的杨刚头抵着,尽量缩成鸵鸟,吃饭都是静音的。
“装傻是不。”
万昆停顿片刻,说:“真拿错就对不起了。”
后面的那个人走出来,看着万昆,说:“平时你好像也一次饭都没买过吧。”
万昆没说话。
“都不加餐能吃饱么?”
万昆说:“我吃的不多。”
“你这体格吃的不多?”
万昆嗯了一声,那人又说:“平时也去加个餐,买点吃的,别总吃这点东西。”
万昆拿着筷子,笑笑,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够吃了呢。”
万昆随口一说,旁边的杨刚觉得肠子都打结了,饭都咽不下去。两个民工口才不行,对这若有若无的冷嘲热讽还不出口,打头的那个一紧鼻子,抬手,把万昆的盒饭一下子掀了起来。
工地盒饭质量一般,用的米都是碎米,粘性差,这么一扬,沙子一样地洒在万昆的脸上。还有没吃完的菜,酱汁,通通扬在万昆的衣服上。
万昆睁开眼,手上一松,饭盒落在地上,他抬起头,那两个工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地,看你妈看?”
万昆安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把地上的饭盒捡起来,两个工人看出他认怂,微微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吸了一口痰,吐到一边,结伴走了。
万昆拿着筷子把地上的菜叶子捡到盒里,拿起来扔到垃圾堆,又走到一边的水池子,把上衣脱了洗。
他把沾上酱料的几处搓了几下,然后甩一甩,重新穿上。
“咋不还手?”
万昆回过头,看见身后不远处蹲着个人,陈路捧着盒饭正在吃,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万昆。
万昆抖抖衣服,觉得肚皮凉凉的,他走到陈路身边,蹲下,斜眼看他,“有烟没?”
“没。”
“抠。”
万昆从自己裤兜里掏出烟,点着。
陈路又问他:“怎么不揍他?”
万昆吐了一口烟,“想看热闹?”
陈路说:“跟我有啥关系。”
万昆说:“我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打架的。”
“怂逼。”
万昆一抖烟,“随你怎么说。”
他抽了两口,心里一个想法冒出来,跟陈路说:“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搞过?”
陈路没回答。
万昆哼笑一声,“怪不得啊,想让我帮你出气啊。”
陈路啐了一口,“滚蛋。”
万昆说:“现在不行。”
陈路筷子一顿,“什么不行。”
万昆抽了口烟,说:“我刚来,你也没比我早几天,他们这伙从工程开始就在了,对这比我们熟悉太多了。”
“那又咋的。”
万昆看着他,淡淡地说:“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人,真要撕开了——”他拿烟的手在工地的方向转了一个小圈,“想在这弄个什么事故,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陈路盯着他,万昆把烟含回嘴里,说:“等等吧,不是时候。”
陈路没说话,万昆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看啥?”
“你真二十岁?”
万昆咯咯一乐,胳膊肘垫在膝盖上,灰白的烟雾从鼻腔中散出来。
他笑得含糊,笑得懒散。
低俗,世故。
有些斤斤计较的私心,也有些义无反顾的决然。
你一听,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要做的话。”陈路放下盒饭,声音低沉地说:“算我一个。”
万昆没说话,陈路看了他一会,重新低头扒饭。
“明天我有事。”万昆忽然说,“孙师傅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但是……”
“放心。”陈路吃得头都没抬,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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