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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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澜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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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里给潘濯留了个厢房,时不时因事耽搁晚了,便直接留宿。渐渐地,三省五寺中年轻官吏大多熟识了。 
  潘泱那边似乎也不轻松,府中都极少回了。倒是与朝中老臣的来往频繁起来。 
  几人又在楼里聚了几次,陆含章终于看遍了毛骨悚然的案卷,识得了刑部的种种门道,说完了正事就开始絮絮叨叨那个门里手段如何黑犯人如何惨刑讯如何血溅满堂,张亭柳那个妖人如何心狠手黑如何给手下一帮子魑魅蛇蝎以身作则。 
  转眼已近五月,夜里花香星繁,已有了几分盛夏的味道。 
  潘濯从书案后起身,帮景昭杯子里添了些茶,开口道:“明日我不去部里了,已去李大人处告了假。” 
  景昭停了笔,架在笔搁上,抬头问:“有事?”潘濯笑道:“我该行冠礼了。” 
  景昭垂首思忖片刻道:“我为宾的话不合礼数,不能去了。明日里,你若还有空闲便来趟王府,有东西要给你看。”潘濯点头应了。 
  潘濯潘泱兄弟年纪相差不过几月,便趁着潘濯生辰将冠礼一并办了。 
  天未亮开始折腾,行了礼加了冠拜了张氏取了字,再应酬了一众亲友官僚,时辰已过了午。 
  二人送宾客出门,周昆吾老头转身拍拍潘濯肩膀,感叹道:“一个个都长大啦,前途无量哟!濯儿啊,今后你与渐黎仍要亲近着些。”周未晞微笑道:“爹,叫不得‘濯儿’了。”又向潘濯道,“大理寺那边与户部常有往来,子渊若有闲暇,便来找我喝茶罢。” 
  潘濯笑道:“老师过奖,我已是惭愧了,渐黎你也如此客气。倒是我们兄弟二人,今后要多得你照拂了。”潘泱闻言也道:“朝中诸事,还要未晞兄多加指教。” 
  送别了宾客,兄弟俩便起身出门。张氏站在门边望着,“怎的都这样忙……连个饭也未吃。”潘素问笑道:“妇人之见。”端了杯茶慢慢地喝。 
  两个小厮牵过马来,潘泱道:“大哥出门何事?”“户部那边有些事务未理,我再去看看。子澶有酒宴要赴?”“吏部几个同僚摆的,不得不去。”潘濯笑笑:“多结些人脉总是好的。” 
  甫一出门,潘濯从小厮手里拿了缰绳道:“你去白大人府上,给他传个口信:旧时旧地旧人,我请他喝花酒。”说罢调转马头,独自去了。 
  不多时到了靖王府,应门替潘濯牵了马,又道:“大人,王爷在书房里呢。”潘濯应了声,整衣往书房走。站在门口俯身行礼:“殿下。” 
  景昭正翻着一叠文书,起身笑道:“来得好快。”书案对面已摆了一张圈椅,景昭拉他过去按着坐下,又返到门口吩咐了什么,这才回来坐下。 
  两人平日里议事相处,起坐言语间多半都是逾了矩的。正所谓债多了不愁,此时面对面坐着,潘濯便不再推拒。 
  “殿下要与我看什么?” 
  “先等等,还有件要事要办。” 
  潘濯皱眉道:“何事?”景昭却微笑道:“不急,也等等吧。阿濯取了何字?”潘濯垂首道:“子渊。”见景昭推了纸笔过了,便在砚上抿了抿笔尖,将那两字写下。 
  景昭笑道:“我道是紫鸢花的“紫鸢”,却是这两字,倒是古意盎然。”潘濯回道:“殿下谬赞。” 
  景昭话锋陡转道:“子渊可知道礼尚往来么?”又道:“以后无人时不必拘礼,你我便以字相称罢。”说着将纸笔回转,也提笔在落下二字,又转回潘濯面前。 
  潘濯垂目看去,见“子渊”二字行楷旁也写了二字:行止。端详片刻,自语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殿下的字意境高得很……”“子渊忘了,方才说什么来着?” 
  潘濯正想着如何逃过这僭越之罪,落了这等口实,万一将来哪天要收拾自己,现成的大罪哟。却有侍女捧了漆盘进来,走到桌前福了一福,将盘上的一只天青釉瓷碗并银箸端到桌上来,随即离去了。 
  是一碗面。点缀着鲜艳的菜丝,袅袅冒着热气,细白顺滑的长寿面。 
  潘濯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得很。此时似是应该说“多谢殿下挂怀”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倒是眼里已有些热意,忙垂了眼帘遮掩住,只看住面前的碗,碗里的面。这个人,总能让自己张不开嘴。 
  景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微笑道:“趁热吃了吧,这便是今日的要事了。” 
  潘濯扯出一个笑来,尽量平声道:“我上一次吃这个,早在五年前了。”稳了稳声音,又道:“……难以言谢。”嗓音里仍有难抑的情绪。说着抬手拿起箸来。 
  景昭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又道:“要事已毕,该看东西了。” 
  说罢起身去多宝槅上端了个木匣过来,“寻了件寿礼给你,你大约会喜欢。”说着将盒盖打开。 
  里面放了数个古旧卷轴,潘濯接过来一个小心打开,顿时眼里放出光来。 
  前朝大儒郦任之,后半生踏遍中原山河,遍访边疆风土,呕心沥血终成图轴七卷,名曰《万里水陆图卷》,除却各地地形风物,单是笔墨之妙已是令人绝倒。之后政权更迭战乱不断,此图便失了踪迹。 
  数尺之间,山河迤逦。故人已去,永恒的是土地江河,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一一清晰可见。 
  潘濯凝目端详半晌,忽地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收起画轴又放回匣中,抬头看向景昭。双目熠熠,神色端肃,稳稳道:“今日酉时,我也有东西要与你看。” 
   
   
   
  回礼 
   
  申时三刻,景昭与潘濯出了王府大门,既无仆从,也无马匹,招摇过市。 
  玉人楼里生意依旧热闹。“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远远看过去,新做的楹联上泥金大字拉风异常。刘老板精明务实,难怪日进斗金。 
  “陆含章写的么,有些意思。”景昭偏头说道。潘濯与他稍稍错开半步的前后距离,笑道:“这字值钱得很。”值一千两银子加上个白大人。 
  两人谈笑着上了二楼,刘掌柜惊了一惊,赶忙迎上去,老脸笑成一朵花。“客官有何吩咐?”潘濯直接道:“店里、门外打扫干净些。外边好多尾巴。”说着与景昭进了雅间。刘逢春点头会意,下楼与店中小二附耳吩咐。 
  闩上门,径直去开屏风后的暗门。景昭眼中有惊讶之色,仍是不问不语,泰然与潘濯走进去。七拐八拐,出暗道,入卧房,再出卧房,到隔壁敲门。正是陆含章上次走过的路。 
  陆含章起身开门,门缝里见是潘濯,如释重负道:“你再不来这里要憋闷死……”门开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白琚察觉不对转过头,正见景昭神色和悦走进门来。迅速确认了一眼潘濯的神色,放心行礼道:“见过靖王殿下。”陆含章也赶紧道“见过殿下”。 
  景昭轻松道:“到了这里,怎还如此拘礼。你们平日和潘濯也是这么客套的么。”潘濯笑道:“哪里的话。”说罢引人就座。 
  陆含章抖了抖衣袖,起身给座中三人倒上酒。笑道:“素闻二皇子恭谨克己,原来也是这般真性情好兴致,来这温柔乡里体恤臣工。”景昭带着笑不置可否,举箸夹了一片笋尖。 
  潘濯道:“那我便不拘礼了。”饮了一口酒,向景陆二人娓娓道来。 
  潘濯的生母叫作云双栖,本是江北豪商云记商号的千金。先帝曾携近臣微服出巡,其中就有当时的中书舍人潘素问。双栖小姐阴差阳错芳心暗许,终于拗着性子嫁了如意郎君。虽是偏房,小夫妻倒也情投意合,成亲一年余便有了潘濯。 
  天命难测,云夫人喜得麟儿,却不慎落下病症,为人母数月后便香消玉殒。双栖有一贴身婢女月莲,陪着嫁了过来,自两人小一起长大,情同亲生姐妹,病中便将事情一一打算,告知月莲。婢女从此留在府中,将幼童照料周全。 
  时局剧变,外夷犯土,潘氏随君主举家南迁。云家与江北多数世家、商贾一样,在动乱中土崩瓦解,好在江南各地钱庄里暗存的财物都得保全。小少爷逐渐懂事,月莲便将小姐的钱庄信物交付,日日悉心教导自保之法,又暗中有幸寻到了云记商号原先的忠心家仆账房,在洛京买下了酒楼取名玉人楼,交与刘账房帮忙打理。经营妓馆酒肆原只为给双栖遗子留一条活命的退路,毕竟深门大户,庶子多难,偏又是失了母族依靠的长子。 
  潘濯停了停,听景昭道:“你母亲与这婢女,都算得上有担当的奇女子了。”潘濯笑笑道:“莲姨一向是干练爽气的,我与君瑜小时候都没少挨她的巴掌。”白琚抿嘴笑了笑,神色里也有些怅然。 
  “多年前,这楼里已是我整个接手,直到如今,府上还无人知晓。平日里是刘伯打理,便是店里的刘掌柜。酒肆妓馆里门一关,一向方便谈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楼里眼线颇多,又有暗道连通,各地的流言时讯,官员的把柄秘闻,都会被一一整理。不瞒你们,玉人楼收入颇丰,存得金银多用在雇养暗探了,几年下来,如今数量已颇为可观了。”潘濯微微一笑,带了三分平日里见不到的狡黠气。 
  这些事之前连白琚也不曾全部知晓,今日和盘托出,端的是歃血为盟似的坦荡。 
  景昭笑了笑道:“我那边也有不少做这活计的能人,倒是所见略同。来日里叫他们见个面切磋切磋。” 
  正事说完,便有了饮酒聊天的情致。纵然身份性格各异,仍是谈成了一锅有情有秩材料十足的八宝黏粥。 
  已近夜半,白琚道:“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殿下,子渊,我先告辞。”说罢起身离席,自妓馆这边下了楼。陆含章也辞别几句,从后面暗道走了。 
  剩下的两人对着一席残羹剩酒无言坐着。景昭看着潘濯转着指间的小酒盅,缓声叹道:“子渊,好大的回礼。” 
  潘濯看着酒盅但笑不语。因是微微垂着首,被桌上的描金并蒂莲花烛的火光照着,弯弯的眼尾,睫下的阴影都分外明显起来,原本就显得风流多情的一双眼平添了奇诡的妖娆。 
  屋里寂静得恐怖,景昭听着心脏一声声跳动,连胸腔也被震动着。这个人既不是只一心尽忠的臣下,也不是能任凭利用的幕僚,他是能咬人的。可是,自己还是愿意信任他,这种行为很危险。 
  半晌,潘濯抬头道:“走吧。” 
  两人又沿原路返回。暗道中,连墙侧缝隙里的微光大多都已消失了——因为客人多已回去了,不回去的也熄了灯火都去做些爱做的事儿了。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慢慢地走,耳边不时飘来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声音。纵然潘濯走的熟练,却因脚下黑暗又喝了些酒,走到一个岔路时仍顿了一下脚步。景昭在侧后随着,根本不熟悉路线,这个突然的停顿让他轻而短暂地撞上了潘濯。 
  潘濯僵了一下。一瞬间,温热的吐息拂过,柔软的唇倏忽擦过他的脸颊。景昭已拉开了一小截距离,轻声问:“怎么了。”“没事,辨了一下路。”寂静中继续前行,颊上的触感被大脑清晰地保留了。 
  出了玉人楼来到街上,清凉舒适的夜风拂过,两人都呼了一口气。闷热稍稍冷却,浊气也统统被风卷走。 
  竟又好似寿宁节那天的情景。景昭先开口道:“明日事忙,快些回去吧,不必送我了。”潘濯嗯一声,转身离去。平日里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别人消失在视线里,这次,却是自己先转身。 
  景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远,腰间系的墨绿丝绦在夜风中上下飘拂。 
  等枝上新花换了繁叶,繁叶又染了秋意的时候,宫里也正萧瑟。消息传出来,说忽然之间皇帝的病“不大好了”。于是所有上上下下的弦都绷起来。潘泱在府中几乎见不到人影了,景熙景昭几日来都未再涉足六部,只守在宫里。西越诸番恰恰又生了些异动,与之接壤的数州人心惶惶。 
  黄昏时分,潘濯自户部回来,轿内堆了尺高的簿本纸张。临近各州府县缴纳税银钱谷的时候,连日来各方文书账册纷纷压来,六部五寺拨款剧增,户部里人仰马翻。另一方面,玉人楼、靖王府处各种消息源源不绝,景昭不在,两方眼线都向潘濯汇报,潘濯干脆就在王府里收纳整理指示。联络宫中,景昭只传出个四字的消息:静观其变。近日里诸事皆变,想察无遗处谈何容易。 
  潘濯舒一口气,颠颠簸簸中倚在轿壁上揉脑门,忽地轿子停了一下。潘濯掀帘望出去,一个褐衣小厮俯身立在轿旁道:“惊扰大人,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交付。”说着递过一只纸封来,见潘濯伸手接过,未及询问便行礼转身走了。 
  屈指叩一叩轿壁,继续起轿前行。撕开朴素的封套,里面是一折洒金云纹硬笺。 
  久仰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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