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这么惨!
囚车开动了。囚车后面是警车,警车后面是高大福坐的吉普车。凄厉的警笛声牵扯着车队,呼啸着在大街上穿行。
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和树木飞快地纷纷后逝。柳清慧紧靠着边强,望着两边熟悉的景物,幻想着小说里面经常出现的那种半道劫走囚犯的情景。车队很快驶出正街,奇迹并没如她所想出现,她的幻想被无情的现实一点一点击碎。她悲哀极,绝望极,毕尔在哪儿啊?难道他忘了我们吗?
车队在武昌郊外一条废弃的铁道边停下。几个月前,逃跑将军韩复蕖就是在这儿被执行枪决的。
前面有条水沟,水流汩汩,杂草却把水流实实遮了。水流就如无人行走的林间土路,静声静息。
水沟边挖好了三个土坑。土坑的主人被推来边沿站着,柳清慧站中间,边强左,谢英右。几名军警持枪一字摆开,分站三人后面。有风微微,送来沟水淡淡的腥味。
高大福不慌不忙下车来,望一眼柳清慧,走过去。
柳清慧用手指头拢了拢被晨风吹散的头发,抬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她曾经热爱过的世界。
天,还是那样高!那样深!那样蓝!几片稀薄的黑云浮着,像刚剥下来的血淋淋的驴皮撑在头顶。日已醒来,地平线上燃烧着无数火把。吸一口空气,空气还是那样清新!那样熟悉!那样宜人!啊,人间毕竟是人间!地狱毕竟是地狱!她仰面苍天,双手朝空,使劲喊一声:啊唷……!
高大福本想和柳清慧说几句,劝她回心转意。听了这声喊,就打消了那念头,目光朝那面线条优美的后背扫几扫,光头摇摇,蔫魄魄走回。
四野静极。两只小鸟伏树上,一动不动,双眼则死死盯着树下的人。还有一只花蝴蝶,在柳清慧面前飞过来,又飞过去。
高大福不相信柳清慧能挺到最后,大刀架颈上,英雄豪杰也胆寒哩,莫说一个娇女子!他就哼一声,背了手,把目光探到天上。手下立马跑到行刑队左后侧,举起小黄旗:
预备——
行刑队员举枪、瞄准。
放——
枪声划过晨空,在近处田野远处丛林回响,惊飞了树鸟,吓跑了蝴蝶。
枪声响起的瞬间,柳清慧感觉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正中后脑,随之大脑轰一下,就爆炸了,身子一晃,差点儿跌倒。枪声还在远处回响,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第一反应就是看边强。边强安然无恙站原地儿,惊讶地看她。她又朝身右看,发现谢英倒栽土坑里,死了。
柳清慧和边强相互望望,不晓得高大福到底要耍哪般鬼把戏,高大福就向二人走过来。
姓边的,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狗日的东西!你比日本鬼子还歹毒啊!
你这人,死到临头还嘴硬!
哼,你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那你就见阎王去吧!我让柳小姐送你一程!
高大福说完,瞅瞅柳清慧,发现她身子些微抖着。他默着她害怕了,窃窃欢喜,大步走回。
手下又把小黄旗举到天上:预备——
一声枪响。行刑队员手里的枪应声落地;那面小黄旗就僵在天上。
高大福掉头看时,立马就呆傻。隶属军统的一辆敞篷吉普车高速驶进刑场。还没愣过神儿,吉普车已到他面前,几个军统跳下车,把他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高大福张大木鱼嘴巴,一对小眼睛挤出两点畏怯的光,像老鼠碰着猫,魂儿都飞了。一军统乜斜着他,说,高将军,上峰命令,边师长是无辜的,须立即释放。你触犯了军纪,请跟我们走一趟!
高大福木桩样,脸色就灰白,汗就披头而下,小便就淋漓不止。他望望还站在土坑边的人,叹口气,嘀咕不走运。就耷着头,接路尿裤子,被押上了吉普车。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驱散了满场恐怖。边强立马活跳,双眼发光,手心发热,喉咙发响,直喊:阿慧阿慧阿慧,我们有救了,老天有眼,天不灭曹啊!柳清慧一头雾水,举目看天,天还是那天;再看地,地还是那地。不会是高大福又耍鬼把戏吧?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飞速驶来。车还没停稳,有人从车上跳下,带着叫喊,向柳清慧飞跑过来:阿慧……阿慧……阿慧……
毕尔!是毕尔!柳清慧满脸阳光,比时像一匹发了疯的野马,踢着露水,迎着晨风,不顾一切朝毕尔奔去。那扯散的头发向后飞扬着,像在疾风中飘动的马鬃,亮极!美极!
毕——尔……
阿——慧……
毕——尔……
二人像两辆对开的高速列车,突然相撞。撞上就扭住,就粘在一起分不开了。高大福突然提前下手,彻底击碎了她对毕尔的希望。她悲哀、绝望,就突然作出那个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选择。不想最后关头,毕尔突然出现,他像从天而降的天兵,把阿慧和边强从地狱之门拉了回来。
阿慧一粘上毕尔就哭,不停地哭,放声地哭,哭得那厉害!那伤心!那动情!毕尔劝莫哭,哭声反而更响。毕尔从没见她这样哭过,觉摸必有原因,问得小心:阿慧,他们……欺负你了?阿慧摇头。毕尔愈加莫明。但既然没受侮辱,他也就放心了,就让她哭。女伢好哭,哭一会就好了。
边强晓得阿慧哭为哪般?她的哭除了对毕尔的感激,还带有对毕尔的愧疚!就上去把毕尔和阿慧一把抱住,三个人就抱成一团。惊飞的鸟儿又回来,在树上喳喳叫。蝴蝶也飞回来了,在头顶旋来又旋去。
阿慧停了啜泣,松开,问起长短,毕尔说了仔细。
毕尔向当局反映情况时,把军委会给独7师和江防支队的嘉奖令拿出来给他们看了。毕尔说,既然嘉奖他们,说明他们干得不错,为么事要抓他们呢?当局感到事情有出入,就令把刘长义从军事监狱提出去另行审讯。刘长义在回答讯问时,把边强及时增援长山和他并肩作战死守长山两天两夜的经过作了陈述。就在这时,阿秀急急找来,说姐姐突然失踪了。毕尔觉得事态严重,在他要求下,当局紧急采取措施,才有了刚才惊险一幕。
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那就是机要员章晓涵,她在汉口医院疗伤,昨天夜里,军统去找过她核查边强的情况。
多亏了毕司令员啊!边强说。
都是从姊妹河走出来的,能见死不救吗?毕尔说。
柳清慧心里甜甜的。
毕尔瞟一下阿慧,那目光好像说,你应该给我加分啊!阿慧赶紧弯了目光,心湖涌起一层细浪:应该把牢房里发生的事情告与他,不管他有无思想准备,不管他会作何反应,迟说不如早说……
她微微笑着,笑得有些苦涩,让人想起还没熟透就被摘下的柿儿。
毕尔,我想应该告诉你,昨天夜里,得知高大福要对我们下手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就在牢房里……举行了婚礼……
费了蛮大劲儿,才说完这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后,感觉长期挂于心头的包袱着了地,全身一下就轻松。这时太阳出来了,光线灿灿如金,缠在身上。她望着青幽幽的田野,眼里闪着柔和的光。
边强不安地望毕尔,生怕他作出过激举动。
毕尔些微惊讶着,望望柳清慧,又望望边强,说是吗?那太好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要是没有这一番牢狱之苦,也许你们还在闹别扭哩!尽管这有些出乎我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我向你们表示祝贺!
她立时又心酸,说,毕尔,实在对不起!如果我能分作两半的话,我一定会把另一半分给你!可是……我欠你的情,只有等来生还你了!
毕尔就不接话,把头仰着,脸和天几乎平行。有白云在天幕下流动,有风从脸上吹过,还有一对鸟儿在脸和天之间盘旋,形影相随,双飞比翼。好热!他解了纽扣,扯衣角扇风,慢把目光招回。
我理解你的选择!我早就说过,你和边师长应该继续爱下去。至于我们,可能有那个缘分,没有那个福气吧!今后,就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祝你们新婚愉快!
边强目光始终盯着毕尔脸,像看一样古董。那里面有好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何须说,这时的毕尔在他眼中是个好人,是真正一男子汉,是有情有义之士,是胸怀宽广之人。阳光明媚,在田野铺金叠玉。蝴蝶媲美,在田野翩跹起舞。鸟儿在树上叫,叫声如歌,一浪欢过一浪。
突然就想起过去对毕尔的粗暴态度,他心愧疚!又想能够在情场上战胜面前这位强大对手,他心润贴!尽管这种胜利来得有些侥幸——对于他来说,仍值得骄傲!他懂,冇得毕尔的付出,就冇得他现在!但是,这一切想都埋在肚中。阿慧用目光令他向他说几句好,他却半句也不说,只邀毕尔一道回前线。毕尔答应了。
边强说,我想明天就走!
阿慧听了,心里些微别扭着,说,你说走就走吗?
边强忙解释,哦哦,我是担心李运鸿那狗日的会对独7师动手脚,还有女子行动队的安全我也放不下心,真要走,当然还要征求你意见唦!
毕尔趁机说,边师长,既然你对女子行动队的安全也不放心,那我就直话直说吧。当初,你截下女子行动队的目的是为了阿慧。现在,阿慧已经嫁给你了,你也应该放人了。我现在再次郑重要求你,把女子行动队交还我们!我想这不会为难你吧?
边强愣一下,还冇开口,柳清慧抢先说,边强,你要是再不放手,那真是天理难容啊!
边强头点得像鸡啄米,把胸脯拍得鼓响:行,我答应!人各有志,捆绑不成夫妻嘛!我晓得女子行动队身在曹营心在汉,迟早要跟你们走的。何况毕司令员为这事一再亲自出面,我要是不答应,么对得住人咧?
毕尔笑说,边师长深明大义,难能可贵!不过,边师长打算什么时候放人哩?据我所知,日军很快要进犯九江,独7师和女子行动队已经到九江去了。
边强又愣一下,说,等打完九江这一仗再说吧,这段日子,还不晓得李运鸿那狗日的又耍了哪些花招哩!见毕尔似乎心有疑虑,又说,你放心,大人大事的,说话算数!等九江保卫战一打完,我就把女子行动队交给你,保证一个不少!
听了这话,柳清慧才放下心来。现在唯有把女子行动队带到新四军去,才能稍稍减轻一些她对毕尔的愧疚,她心里才好受些。
那就一言为定了!毕尔同边强握握手,说,你们新婚燕尔,还是甜甜蜜蜜滋润几天再出征吧。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边强瞥了瞥阿慧,颇有点得意,笑答,只要她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还在乎这两天吗?
阿慧赶紧勾了头。她不想当毕尔面表露出任何甜蜜和幸福感,只想还和过去一样,在边强和毕尔之间,保持着某种平衡。不然,她心里就不安。
当下,二人约定,次日早晨六点钟在阅马场见面。
看到他们手握一起,阿慧心里就漾起春天般的暖意。当初,为了不愿看到都是她所钟爱的两个男人为了她互相争斗两败俱伤,她不得不选择同时离开他们。现在,这两个对手在一种特殊环境下冰释前嫌,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她由此想,世界上的任何矛盾都是可以化解的,为么事非要动辄兵刃相见涂炭生灵哩?她不能不为眼前这场面而激动而感慨!
这时,日已山高,无数遥远的光线,像织女手里的金梭,在田野里编织着锦缎。数不清的燕子凌空盘旋,似乎要把那无数光线都缠绕在身。沉闷的田野便有了一些生机!
姑妈的话:
据说在台湾的文史资料中,有关于我和你姑父在狱中举行婚礼的记载,称我们是一对真正的患难夫妻。
第二十八章 偷鸡不成
边强前脚走,李运鸿后脚就来独7师,要把女子行动队带走。
李运鸿以为边强不在,剩下的人都是糯米坨子,由他捏,由他搓。哪晓副师长兼参谋长朱芳馨比边强更难对付。他先把李运鸿大大地吹捧一通,说东山一役,要不是李司令沉着镇静指挥有方,结局还会更惨。又大摆宴席,把李运鸿灌得疯疯傻傻,打不着山向。再对他说,柳清慧回武汉去了,等柳清慧一回来,他就亲自把柳清慧连同女子行动队一起送到李司令手上。他晓得李运鸿主要冲着柳清慧来,柳清慧不在,他就没有兴趣要女子行动队了。果不其然,李运鸿听说柳清慧不在,兴趣就减一大半,就骂骂咧咧走了。不过,他对朱芳馨的表现甚是满意,走时挤着小鼠眼,连连拍着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