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各国外交官们只是代表本国利益,向大鸟发了一通抗议性质问而已。至于日军进驻汉城这一现实问题应如何解决,都采取看看动静再说的态度。他们害怕这时过于积极活动,会使日后行动的幅度变窄,何况外交团的内部意见也无法统一。
例如:一直企图南下的俄国认为,日、中两国都是它的障碍,最好是互相开战,最后两败俱伤。这就是他们的国家利益。为造成这种局面,俄国必须谨言慎行。日军进驻汉城,会刺激中国,这正是俄国所盼望的。他们口头上质问日本政府出兵理由不充分,内心里却觉得日本若这么无声无息地撤兵,可就太扫兴了。
李鸿章也期待着外交团的压力,他给袁世凯的电报说:“汉城平安无事,而日独自调兵,各使当有公论,我宜镇静以处。”
李鸿章等待各国外交团的公论,未免过于天真了。
朝鲜政府从私谊发出一种议论:让容易洽谈的清政府撤走牙山的清兵,以促使日军撤退。
“都太天真了……”袁世凯表情怃然,自言自语,“不过,已经无计可施了,只好如此。”
要打开困境,只有去说服大鸟个人,想法软化他。
“同大鸟会晤,用笔谈还是……”袁世凯嘟囔着,似乎在询问一旁的唐绍仪。
“那蔡绍基呢?”唐绍仪问道。
蔡绍基是日语翻译。
“笔谈的时候,他不在场比较好些。”
“是的,蔡绍基在旁,居然用笔谈,就太不像话了。会谈时,给他派个差事。还有,我也参加,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好,怎么办呢?”
在备前的闲谷黉专攻过汉学的大鸟能写出达意的汉文,袁世凯想起同他笔谈“日清同盟论”时的情景。
“为自己留条后路,也应当使用译员!”唐绍仪沉思了片刻,建议道。
“也许……不过,我们又不是靠人情面子去求他,他们把军队开进一个平安无事的国家的首都,显然不占理,我们是去讲明道理。这件事还是笔谈为好。”
袁世凯同唐绍仪谈着话,却仍然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对这件事不大感兴趣。同大鸟谈谈,总比不谈好些,不过如此而已,对谈判并不抱什么期待。他向李鸿章发出悲观的推测:“非口舌所能争。”
他感到,这一次日本政府的态度异常坚决,非同一般。
不论大鸟个人的世界观和政见如何,决不会脱离日本政府的基本方针。
“什么也不如有军队。”袁世凯虽然也这么想过,但终于没敢把牙山的两千名士兵调进汉城来。他似乎觉得这样会掉进日本的圈套里。同样出了兵的清廷可以责难日本的,也只有没把军队开进汉城这一点。如果这时候进驻汉城,无异于拯救日本出困境。
“我方固然处于困境,而日本也在困境之中!”袁世凯又自言自语似的说。
“当然!”唐绍仪用力地答道,“大鸟正被外交团问得张口结舌!”
6月11日,大鸟圭介拒绝了袁世凯提出的谈判要求,但第二天又改变了态度,反而找上门来。
大鸟确实苦恼着。光是海军少佐向山率领的四百名陆战队和二十名巡查队,在汉城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令人苦于辩解,倘若再让后续混成旅团进驻汉城,那他可要招架不住,只好举手投降。
大鸟向东京发电报:汉城目前平稳,请取消派遣后续部队之举。并电告已经出发的混成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无本使(大鸟)命令,不得率部队登陆。
“按目前汉城的形势,让大批士兵进驻汉城,无正当理由。”大鸟希望东京能了解自己所处的困境,一边祈祷,一边起草电文。
这是11日的夜晚。
次日,袁世凯和大鸟进行会谈。袁世凯看着大鸟的表情,觉得很意外,似乎谈判有希望。
大鸟是认真的,而且非常坦率。
“混成旅团的先遣队八百人由一户少佐指挥,正在仁川登陆。这是同进驻汉城的陆战队换防的兵员,是无法制止的了。不过,后续部队如无必要,当然可以延期。我也尽力使他们不登陆。同时,请中国也不要调动牙山的部队,并停止增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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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山雨欲来(9)
对此,袁世凯答道:
“此刻最需要我们两国同心合力,你说的话我原则上赞同,但需要请示本国政府。”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软弱了呢?一定有隐情!一向对中日问题抱悲观论点的袁世凯,对大鸟的态度产生了怀疑。这时,袁世凯已经接到李鸿章关于根本方针的指示,即:平定朝鲜之民变,远不如防备日本重要。日本若撤军,我清军亦撤退。
6月13日,举行第二次会谈。
“撤兵问题,已获得本国政府批准。”袁世凯说,“已中止两千增援部队的派遣,请日本方面也命令后续部队原船返回本国。”
“用电报已经来不及阻止后续部队,但可以派人去仁川,同部队指挥官联系。总之,我们尽可能不让部队登陆。”大鸟说道。
似乎由于共同努力,双方会谈取得了成效。撤兵问题在原则上达成了协议。
这样就能圆满解决了吗?第二次谈判结束后,袁世凯送走大鸟,心里还不踏实。
“谈得不错呀,恭喜!”唐绍仪这么说,可袁世凯没有表示同意。
“还需要悄悄地观察一个阶段才行!”今天的袁世凯已经不似往日,变得很稳重了。
东京,外务省。
外相陆奥宗光给汉城的大鸟发电报:“停止登陆碍难照准!”开战之事,已写进日程表,不能更改。
陆奥在其著作《蹇蹇录》中说:“该公使(大鸟)频向政府来电,意谓目前阶段派如此众多兵员来朝鲜,使朝鲜政府及人民,尤其是第三者之外国人,抱无谓之疑团,在外交上实非上策。然而,视我国之内情,业已形成骑虎之势,中途不能改变既定兵员数。而且,综观清政府之外交手段,近期如何逞其谲诈权变之策,最后将如何欺我,均难预卜。”
地方各自为政,中央予以控制,是后来日本的大陆政策的主要模式,但这时还不是那样,起码大鸟公使是个例外。代理公使杉村等人仍然是强硬派,他们责难大鸟的软弱无能。
接到外相复电,大鸟再一次发电报说:
“让过多士兵登陆,必然招致外交上的物议。务请命令本使认为多余的士兵全部撤至对马待命。希与陆军大臣商议后,训令大岛(旅团长)执行。”
“大鸟公使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陆奥把电文反复读了多次,自言自语。
在朝鲜,欧美外交团及侨民们如何看待日本,陆奥是十分了解的。他也是外交官,比谁都更为担心。
进驻汉城的日军,不管军纪多么严格,不管行动多么稳当,军人毕竟是军人,一个武装团体绝不会被看成是和平的。日军从仁川往汉城调动,外国使团和侨民看得一清二楚。在牙山登陆的清军却原地不动,所以,他们没看见,甚至也没意识到。
而且,即使知道清军两千人登陆,用陆奥的话说,外国官吏及商民等“不拘表面上如何,内心里仍然默认朝鲜是中国的属国,而且相信这次清政府出兵是依据朝鲜国王的请求”。
陆奥感到遗憾的是,日本把朝鲜当做一个独立国,两国间缔结了《济物浦条约》,却不为外国所详知。
谁都认为朝鲜国王或朝鲜政府决不会要求日本出兵,相反,清军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会认为这是应朝鲜政府的请求而来的。
“他们(外交团与侨民)不问我国政府出兵之名义及其真意如何,错误地认为这是日本政府平地掀起风波,利用时机,企图侵略朝鲜。因之,他们对中国比对日本更多地抱有同情心。欧美驻朝鲜的外交官、领事官,将他们的推测分别报给本国政府。至于那些商民,更加胡猜乱想,向本国报界宣扬。在日清事件之初,此事必将触动欧美各强国之感情。”陆奥在《蹇蹇录》中已经承认国际舆论对日本非常不利。
他深知大鸟公使的处境是十分困难的。在该书中,陆奥还写道:“大鸟公使所请,虽极稳妥,但……”
陆奥承认大鸟的要求是正当的,但是,正如他所说的,目前正处于骑虎之势。
当然,日本外务省也不断接到日本驻各国外交官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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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山雨欲来(10)
驻英公使青木周藏来电:“英国外相言外之意暗示,日本如以阻止俄国南下为目的,则承认日本此举。”
这“言外”二字,是奇妙的表现手法。外交官在正式发言以外,有时也依据社交礼节,适当地做些闲谈,不过是些花样罢了。事后才弄明白,青木公使的这个报告是一厢情愿的观测。
日本政府最担心的是俄国的态度。俄国驻日公使希德洛夫曾以相当严厉的口吻,质问日本出兵的理由,态度极其傲慢。
然而,据在西伯利亚单枪匹马闯出了名的参谋本部大佐福岛安正的情报说,俄国远东兵力比想象的要弱得多,没有充足的军事力量介入朝鲜。俄国不足惧,而英国也终将默认。
与青木公使截然相反的情报也接踵传来。上海大越总领事报告说:“英国准备以再次占领巨文岛为条件,默认中国吞并朝鲜。”天津和北京的电报说:盛传中国为往朝鲜增援,正在动员军队。
陆奥外相向川上参谋次长征询:
“我很了解大鸟公使的处境,但国家利益必须高于一切,不得不如此……假如现在丢掉这个战机,你说……”
“事不宜迟,现在动手都已经迟了。随着西伯利亚铁路接近完工,俄国的态度会越来越强硬。现在的傲慢还只是在口头上,等到下一个机会,谁知道会怎样呢?再说,这次的动员计划已经完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缩回去吗?这一点,我想你也是很了解的!”
川上操六微笑了,那意思是说:出兵朝鲜,是我们两人共谋,到了此时,还提什么假定问题,简直是浪费时间。
6月12日,大鸟来电希望把混成旅团撤到对马之日,大本营决定把第五师团动员起来,开赴朝鲜。
设立了大本营之后,动员、作战等均服从于统帅,即使内阁有意见,也无法介入。
大本营的决定属于一级机密,在汉城的大鸟公使自然不得而知。
大鸟公使正在同袁世凯进行撤兵谈判。
这时,一户大队已经开进汉城,驻防日军达到一千人。大鸟、袁世凯采取了阶段性撤兵这一现实的方法,意见趋向一致。即:日军撤走四分之三,留在仁川二百五十名,清军撤退五分之四,留下四百名,从牙山移防到仁川附近。一旦“乱匪”被扫荡干净,则全数撤走。
然而,在谈判的进程中,大鸟接到东京驳回他的提案的指令。
双方的意见取得一致是在6月15日,只等互换正式文本了。
李鸿章发电报给派遣军,命令做好撤退准备,是在双方会谈当中的6月13日。
派遣军总司令是直隶提督叶志超,副司令是太原镇总兵聂士成。他们正在仁川以南、成钦以西的牙山构筑阵地。
李鸿章比在朝鲜当地的袁世凯更乐观。迄今为止,他的政治都是注重于人事关系,他非常相信伊藤博文。
他还估计,日本议会一定会阻止日本政府的乱闯。这一点,应该说是李鸿章的无知。这时的日本议会中对外强硬论占主流。对那个超越政府、超越议会的“大本营”的性格,李鸿章更缺乏正确的理解。
李鸿章心里所强烈盼望的,是“只有战争,无论如何也要避免”。倘若现在同日本掀起战争,首当其冲的将是他多少年来惨淡经营的淮系北洋军。北洋军是他唯一的政治资本,若受到损伤,必将危及他的政治地位。
李鸿章虽然是清政府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政敌也不少。如果他的立场动摇起来,就再也无法防御政敌的攻击。很明显,政敌可能会高唱对日强硬的论调。
李鸿章这么一反往常,急于采取撤兵的和平措施,正是因为他意识到政敌的动向。
“整备归装!”这封电报没有明言立即撤兵,但谁读了都会想到是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