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不成。我家老爷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到的一定要做到的。他说烧,那是一定得烧的。你们还是回去想想法子吧……啊呀,队伍都跑到前头去了,我得去赶他们了。”
“啊呀,根茂兄弟,别走呀……你看!”灶德和高水都失声叫了起来。根茂不再理他们,把锣锤插在腰上,提着那面铜锣一晃一晃地追了上去,脚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队伍在前面一板一眼的齐步走着,肩上的枪尖冒过了头顶。
灶德与高水很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他们赶快回到家里。甲长的房子跟前已经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的,正在讨论甲长的房子要是烧了,会不会殃及邻居。这村里的房子都是以木头为骨架建造的,外面砌上砖墙。甲长家是三十二根柱的大房子,上下两层,黑色的瓦片,正门门楣上方有四个石刻的大字∶紫气东来。字的四周还有许多石雕∶一艘扯满风帆的航船在河里航行,船里坐着些戴方布着长褂的男人,还有几匹骏马,一匹的马头伸出了船头;船尾有两个梢工在撑篙。
“快!快弄人上去把这些字和石刻都铲平了。”长老黄须公已经被人请了过来。他以会看风水懂阴阳而闻名,村里选宅基、定墓穴都得找他。他围着宅子转了几圈,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一个个伸着脖子。最后他停在了大门前。他用手捋了下巴尖上的一绺黄胡须,指着说∶
“紫气东来。紫气,仍风是也,明天烧起来,要是来风,那还得了?那石刻也要不得,石刻取的是一帆风顺之意,因此也是要不得的。你们快去弄人铲平了罢。”
“是。是。”有几个人走开了,去搬梯子。
“黄须公,你老用你的法眼看看,我们这房子明天可能保全?”灶德与高水凑上前去问。
“危乎哉!”黄须公抬头看了一眼,直摇头。他先来到了灶德家的房子前。灶德家的房子的东墙与甲长的西墙相挨着,中间相隔不足一丈。不过,灶德的房子是十二柱的,房子也比甲长的要矮小不少。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因为房子小,灶德将茅厕按在了房后的牲口棚里,人们走过时都捂着鼻子。黄须公感叹了一声“危乎哉”后就不再说话,就连这一句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接着,他又去看了高水家的房子,他家的房子也一样矮小,其西墙与甲长的东墙相向,相隔也不足一丈。
“黄须公,怎样?”灶德与高水低声下气地问。仿佛他是玉皇大帝,会开金口似的,然而,黄须公不说话。
“有办法解救么?”灶德与高水有些慌了,因为不说话就是有危险保不住,“您可得救救我们呀。”
“还能有什么办法?甲长的房子比你们的都高,房子烧到一半时就会倒塌,十有*会砸在你们的屋顶上。——快把屋里的东西搬出来吧。”
黄须公说着就走了。灶德与高水俩人都木在了那里。
“快回去搬东西吧。”众人催促说。不知是劝他们还是幸灾乐祸。
黄须公向前走出不几步,又招手把那些围观的人叫了过来。他打量了一眼,这些人大都是这条村弄的街坊,只有少数几个是看热闹的。里面有灶腾家、丛树家、咸鱼家、细无家,这几家的房子都相挨着在甲长家的西头,东头有木匠家、竹匠家、靠水家、癞疤家、屁股毛家、根嘴婆家、杀猪胡家。还有在另一条村弄上的几家,那条村弄在西头正好和甲长门前这一条村弄形成一个“丁”字。而黄须公自己就住在那条村弄上。
“你们都想不想保住你们的房子,啊?”
“想,当然想。”
“你们都过来。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不然你们的房子都会被烧掉。这个法子就是大家要齐心,不能顾及面子了。”
“说吧,黄须公。我们都听你的。”
“这法子就是尽快把灶德高水两家的房子扒平了。不然,这火会从他们那里烧过来,一家接着一家,谁也逃不了。”
“扒人家房子?这缺德事可不能做。方头鬼就够缺德的了,我们不能学他也做这缺德的事。”有人说了。
“这不是缺不缺德的问题。他们两家的房子反正保不住了,你不扒也得被火烧了。但如果趁早把这两幢房子扒平了,我们的房子就能保住了。”
“说得也是。”许多人附和了。
“那怎么扒呢?我们现在就这样去扒?”
“他们要不让我们扒怎办?”有人想起了灶德家的五个儿子。
“我们要和他们讲道理。我们把这道理和他们讲清楚。他们总不能不讲道理吧。”有人自作聪明地说。
“要扒房子光靠我们这些人不够。”黄须公说话了,“我们要多叫些人来,一拥而上∶让扒也得扒,不让扒也得扒。”
“是。是。”
“对。对。”
众人听了黄须公的话,就分头去找人。此刻,灶德与高水两家开始往外搬东西。他们先把家什搬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灶德家人手多,他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搬着东西。女人们呢,觉得什么都值钱,都不舍得留下。其实,这个家里没有多少东西,无非是些吃饭的家伙、农具、睡觉的床与被盖、几木箱衣服、几个粪桶与马桶、饭桌与几条长凳、一堆柴火、一口水缸与一付水桶、楼上的十几根杉树木料。较麻烦的是楼上存放的两仓粮食,不过有五个儿子一担担地挑,很快也就挑完了,堆在菜园的地上(先垫上几床草席子)。他们最后把养在牲口棚里的两头大肥猪与一窝鸡赶了出来。亏得牛厩没有和房子挨着建,是在村外田地里。
两个女人又在屋里巡视了一番,在地上捡起几段断绳和几只破碗。老太婆看着这一片狼籍,眼泪流了下来∶好好的一幢房子就要被烧了,这以后住到哪儿去呀?这房子是辛辛苦苦用了好几年才盖上的啊。她抹着眼泪寻到牲口棚,眼光突然发亮了。
“闺女啊,快去叫你哥哥来,把猪厩里猪粪也担到地里去!”
高水家就没有灶德家方便了。他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老太婆又病着,有两天没下床了。虽说人口少,可家里的东西却差不多,都是这些吃饭干活的家伙。他们一件一件地往外搬,谁也不说话。老太婆提着一篮子东西,从前堂走到后院里的菜园,也要歇几回。一歇下来,她就拍着腿哭∶
“我家是不是前世造的孽呀,怎么叫我们遇到了这样事?我们一辈子老老实实,从没招谁惹谁,可怎么就叫我们遇到这样的事……好好的屋子不能住……老天不公呀。老天不开眼哪。老天不分好人坏人……让恶人在这个世上横行,好人却无路可走。老天……”
“妈!妈!”闺女跑了过来。“你别哭了,别让人叫见。”
“老天……”
“你烦不烦!就不知道闭上你的那张烂嘴?”高水走了过来。他满脸是汗水,嘴唇发紫,一脸怒气。他恨不得冲上去打她一耳聒子,可看见老太婆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扶你妈到菜园里去歇着,别到这里碍手碍脚。死尸!”他说。
已是傍晚了。灶德家东西搬完后,几个儿子手里拿着扁担、柴刀,想和谁打一架。他们觉得从没有这样窝囊,家里也杵着五条汉子,可没有和谁打上一架,就乖乖地把家搬了,这算什么?当年,就是“七虎”,不敢放肆欺到咱家头上来。我们五兄弟也不是吃干饭的!
他们正有火无去处泄,却看见高水又在菜园子里打他那老太婆了。那老太婆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高水一下下地用鞋底拍在她头上:
“你是小孩,啊?这么好哭?我叫你闭嘴!我叫你闭嘴!”
“这个高水,在外头受了欺负就回家打老太婆……”灶德家的老大说。
“我不打人,可要杀人啦。”灶德家老四叫着说。
他们看见高水打完老太婆,就到屋里去搬东西。那老太婆也不哭了。一切归于平静,这时,天边己挂起了片片彩霞。突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枪响,异常清脆,余音久久在空气颤动。他们知道,一准是方头鬼家里的兵丁正在试枪。老四吓得顿时说不出话了,好像一下子泄了气。其他几兄弟也把头低了下来。
他们突然看见高水家菜园里聚了许多人,再细看,原来是帮着他搬家的∶有村弄西头黄须公家的两个儿子、马伴脚家的大儿子、靠水家的女婿、癞疤家的小儿子、屁股毛家的歪头、根嘴婆家的男人、杀猪胡家的杀猪胡,还有一些人,总共有上十来个,都在帮高水家搬东西。几兄弟感到奇怪,这些邻居平常并不和高水家来往,这回怎么都做了好人呢?正在纳闷间,自家的屋里也冲进了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锤子、斧子、钢钎、锯子和门栓,呼啦啦的像是来打架。“你们要干什么呀?你们要干什么呀?”在屋里寻觅的母亲和妹妹追了一路想拦住他们,可这些人已穿过后院,来到了菜园里。
“灶德呢?”他们问。这时,五兄弟才看清这些也是他们西头弄里的邻居们,总共也有十来个。
“他不在。你们要干什么?”老大问。
“我们要拆房子。——你家的东西都搬完了吧?”
“拆房子?凭什么要拆我家的房子?”
“明天甲长家房子要着起来,就会烧到你家,你家着了,就会漫延到我们大家。所以,我们是来帮你们把房子拆了,这样火势就漫延不过来。”
“不行。拆我们的房子就是刨我家的祖坟,我看你们谁敢!”灶德家的老大说。五兄弟一个个站了起来,手里提着家伙。
“这房子明天就要烧了。倒不如现在拆了,这也算替大家做了件好事。”
“明天要是烧不着,房子不就白拆了吗?”老四说。
“不可能。黄须公都说你们的房子保不住。”
“黄须公这么说了么?我们怎么没有听见?黄须公呢?你们去把他找来当面对质,他要敢这么说,我就当面啐他!那一年,到我家吃酒席时说的话,我要问他记住记不住。这个老东西!”老大说。
“黄须公是这么说了。”众人都说。
“黄须公又不是神仙,他说的话就能应验?——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家一砖一木。”老四说。
“今天我们是来讲理的。要动强,我们怕你们么?别说你们就五兄弟,就是七兄弟又怎样?今天是∶让拆也得拆,不让拆也得拆。”
“我看你们谁敢!谁有胆就上来试试!”老四跳了过去,只身拦在后门,手里举着柴刀。
双方己是剑拔弩张。来的人一个个脸被憋得通红。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是方头鬼练兵回营,这声音仿佛在提醒催促他们。天也慢慢暗了下来。
“趁今夜必须将房子拆了。大家一起上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一起往房子里涌。走在前面的是细无,他想冲过老四的封锁到屋里去。“你敢!你敢!”老四退了两步,突然举起柴刀向他砍了下去。细无愣了一下,头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你真下毒手啊!我和你拼啦!”他端起手中的钢钎向老四的肚子刺去。老四看见血,本怵在那里的了,冷不防钢钎已刺了过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钢纤己刺进了小腹。他没有立刻倒下,而是一手抓住钢钎,一手举刀不住地砍了下去。不一会儿,两人都倒在血泊里了。
“死人啦!”来的人吓得四散。灶德家另几兄弟看见老四躺在血泊里,立刻急红了眼,举起斧头、镰刀、锄头、铁锹四处追打来人。他们舞动着手中的械具,嘴里喊:“杀啊!杀啊!”有几个跑得慢的脚跟上背上着了几下,才记起自己手里原本也有家伙,不是吃素的,就返身打了回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捉对撕杀上了。跑远的人也慢慢折了回来,加入战团中。真是好一场械斗,喊声四起,鲜血四溅,每个人的身上都挂了伤,这在百姓村也有许多年没见了。他们人多,慢慢地,灶德家四兄弟招架不住,一步步往后退,他们退进屋里,把大门关上了。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母亲和妹妹正抱着老四的尸身哭。细无躺在一旁,脸上血肉模糊, 睁着一对眼睛看他们。
“怎的啦?怎的啦?”刚挑猪粪到地里去的灶德这会儿赶了回来。远远地他就听见了哭声。当他看见地上的两具尸体时,尤其是看见他的老四的肚子上插着一根钢钎时,惊得目瞪口呆。
前屋传来了砸门声。他看了看四个儿子,一个个身上都流着血,不断地喘着粗气。“我才刚出去才多一会,怎么就变成这样啦?”他问。
“他们要来扒我家的房子,我们不同意,就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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