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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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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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元节死的那年,“宫中黑眚见【现】,元节治之无验,遂荐仲文代己,试宫中,稍能绝妖,帝宠异之”{121}。黑眚,是古人所认为的一种由水气而生的灾祸,以水在五行中为黑色,称“黑眚”。《铁围山丛谈》:“遇暮夜辄出犯【伤】人,相传谓掠食人家小儿……此五行志中所谓黑眚者是也。”这件事,肯定是邵、陶二位老友之间串通好,联手出演的一幕魔术。邵元节临死前,需要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替代自己,继续控制嘉靖,从而保护自己的家人(其孙邵启南、曾孙邵时雍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中做官),而陶仲文正想接替他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设计了这个节目在嘉靖面前表演,使陶仲文轻而易举获得嘉靖信任。
  读这段故事,我油然想起当初在巴黎,李斯特为了将肖邦引荐给法国上流社会所用的手法: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在专为巴黎名流准备的钢琴独奏沙龙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大师李斯特用他的绚烂技巧,迷住了在场每个人。整个大厅,只有一盏孤烛在大师的琴台上照耀,突然,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然而琴声丝毫未断,当烛台再次点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在钢琴前演奏的人,不是李斯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试想,竟然有人可以悄然取代李斯特大师的演奏而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一夜之间,肖邦这个名字传遍巴黎……
  邵元节以陶仲文代己,跟李斯特以肖邦代己,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需要额外玩一把魔术罢了,而这样的魔术,对邵、陶来说不算什么。比这更复杂、难度直追现代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嘉靖年间的道士也曾成功上演过。《万历野获编》记载,与嘉靖同样热爱道教的徽王朱载埨,“尝于八月十五日凝坐望天,忽有一鹤从月中飞下殿亭,鹤载一羽士【道士】,真神仙中人也,王喜急礼之,与谈大快……”大快之余,道士成功骗得万金而去;后一日,“有司擒道士宿娼者来,疑其为盗”,徽王一见,正是跨鹤自月中来的“神仙”。对方供认,他们其实是武当山道士。沈德符的评论非常正确:“总之,皆幻术也。”{122}这样的大型魔术都能玩得,可见明代中国魔术水平之高,邵、陶的“黑眚魔术”岂非小菜?
  当然,仅有瞒和骗是不够的,他们也必须在某些方面拿出“真才实学”,让嘉靖通过本人,在自己身上切切实实看到效果。他们可以一显身手之处,是“进方”。方者,药之配伍也。道家修行者有个别名叫“方士”,即因他们以长生不死为最高愿望,孜孜以求,不遗余力去发明“长生不死之药”,而得了这样的称呼。
  他们的目标虽然是虚幻的,但在致力于这目标实现的过程中,却也的确对药物的种类、性质、作用有所了解,而普遍拥有医药家的知识和技能。中国古代,除职业医家外,对医药学贡献最大的,就是道家方士。例如东晋高道葛洪记述过天花、肺疾、麻风病的病状,也研究出一些治病的药物和方剂,名气很大,至今还有一种治疗脚气的药水打着“葛洪脚气水”的旗号。南朝炼丹家陶弘景撰写了七卷《本草经集注》,是药物学名著。孙思邈以“药王”名垂史册,其实他也是一位炼丹家。有学者指出:“整个看来,中国古代医药化学成就主要是从炼丹的活动中取得的,人工合成的矿物药剂的最早丹方也主要见于炼丹家的著述。”{123}
  

嘉靖:万岁,陛下(46)
然而,因为目的全然错误,道家方士的医药家这一面,真真假假,经验与邪术并存,不全是外行,但绝对不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他们在取得你信任的同时,往往把健康和生命的巨大风险不知不觉地带到你身边。
  历史记载中,有几次嘉靖或太子朱载垕患病,经邵、陶等祷祀痊愈,极可能是暗中用药的结果。这属于通过消病免灾来换取嘉靖对其“法术”的笃信。此外还有一种情形,即无病状态下,以“养生”的成效,让嘉靖获得神奇体验。
  其中,性体验或与性有关的生命体验,是最突出的内容。性,在人生命中显而易见的盛衰过程,本身具有对健康状况的极大心理暗示作用;性功能强劲,是生命力旺盛的表征,反之,人普遍认为自己精力趋于衰竭。正基于此,道家十分重视这方面的修炼,既以性行为为改善和增强生命机能的手段,也把改善和增强性机能当做修行效果的检验标准。因此,道家一直以来既保持着研究“房中术”的传统,同时,也从男女两性生理出发,臆想了许多奇怪神秘的理论,从中进行药物学的发掘和实验———把这两个层面简单概括一下,分别是“性交技巧”和“春药”,而这两者的一致作用,据说都有助于养生和长寿。
  邵、陶之流恐怕在两个层面都有贡献于嘉靖,而以“春药”更突出。由于这种事特有的隐秘性质,我们实际无从确知他们提供的“春药”真实详尽的内容,因而也无法用现代实验手段证实它或否定它。不过,从当时的记载看,效果竟然是确凿的。《万历野获编》有两条记载:
  时大司马【兵部尚书】谭二华纶受其术于仲文……行之而验,又以授张江陵相【指张居正】……一夕,【谭纶】御妓女而败,自揣不起,遗嘱江陵慎之。张临弔【吊】痛哭……时谭年甫逾六十也。张用谭术不已。后日亦以枯瘠,亦不及下寿而殁。【陶仲文之术】前后授受三十年间,一时圣君哲相,俱堕其彀中。{124}
  “行之而验”,很明确,且非孤证,嘉靖之外,尚有名臣试之见效。第二条说得更具体:
  嘉靖间,诸佞倖进方最多,其秘术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少女初潮】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顾可学】、盛【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尿液】,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性交】耳。至穆宗【朱载垕,隆庆皇帝,嘉靖第三子】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倒】,遂不能视朝。
  沈德符很谨慎地指出,真正的配方已“不可知”,他所叙述的,乃“相传至今者”。但对这些春药的奇效,他相当肯定,尤其隆庆皇帝用后“阳物昼夜不仆”一语,令我们想起同样成书于嘉靖年间的《金瓶梅》对西门庆之死的描写,应该说不是虚言。
  更有力的佐证,来自以下史实———嘉靖年间,多次从民间征选幼女入宫。我们在《国榷》中找到了几例这样的记载:
  二十六年二月“辛丑,选宫女三百人”。{125}
  三十一年十二月“配朔,选民女三百人入宫”。{126}
  三十四年九月“戊戌,选民女百六十人”。{127}
  仅三笔记述,即达七百六十人。这些女孩,在八岁至十四岁之间,年龄分布很符合取“红铅”的目的,有立等可取者,也有蓄之以充后备军者,同时,这时间段正好是陶仲文为嘉靖所倚重的全盛时期(陶卒于嘉靖三十九年)。
  王世贞有一首《西城宫词》,阴指此事:“两角鸦青双结红,灵犀一点未曾通。自缘身作延年药,憔悴春风雨露中。”
  一切迹象表明,嘉靖年间,尤其嘉靖中年以后,宫中长期、持续而有计划地执行焙炼及供应“红铅”的任务。嘉靖必定感觉“药方”奏效,方才形成如此长期的需求。但所谓有效,实质不过如沈德符所言:“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亦即,在性事方面显出了效果,与“长生”并无关系。但是,道家偏偏对性事与长生之间的关系,独有一套神秘主义理论,嘉靖很容易从性事的有效而相信此必有助于长生。
   。。

嘉靖:万岁,陛下(47)
嘉靖所能看到的,只是服药后在床笫之间雄壮有力,抑或身轻体健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吞入腹中的究竟是什么,各种成分的药理作用如何。在现代,任何受过一定教育的普通人,都懂得用药安全问题,都明白只能服用经过严格动物、人体实验,被证明确有疗效并且安全可靠的药物。可叹嘉靖身为皇帝,人间至尊,却勇于尝试一切完全不知来历的药物,承担连现代药物实验志愿者都不可能承担的风险。念及此,人们与其羡慕那些皇帝,倒不如好好地可怜他们一番哩。
  世事真是奇怪。嘉靖此人,一生“图迥天下于掌上”,谁也斗不过他,但命运还是给他安排下一个劲敌,一个死敌,那就是他自己。当把所有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之后,他似乎无事可做,于是开始跟自己较劲。他把自己分作两派,一边是皮囊,一边是灵魂。皮囊循着自然和上帝的旨意,生长、衰老、走向终点,灵魂却恐惧地大叫:“不!”灵魂一边不停地嘶喊,一边搬来援兵———五花八门的长生不死之药。这些援兵,非但未能延缓皮囊老去的步伐,反而加速了它,以至于最后从结果来看,简直是引狼入室———这些援兵成了皮囊坏朽的最大帮凶。
  嘉靖就这样自己把自己整死了。
  不必留待现代医学的检验,对嘉靖之死,当时的看法便非常明确一致:药物中毒。“其方诡秘不可辨,性燥热,非神农本草所载。”{128}例如《明史》提到,方士所进药物之中,居然有以水银制成{129}。如此剧毒成分,都是摄服对象,危害可想而知。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一生究竟把多少种毒素请入自己体内,但相关记载却足够让我们去想象他的疯狂:
  帝晚年求方术益急,仲文、可学辈皆前死。四十一年冬,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方士及符箓秘书……上所得法秘数千册。{130}
  对这数千册“法秘”,他居然如获至宝,大大赏赐姜、王二人。他的确已经癫狂,连内侍悄悄放在其床褥案头的药丸,也信为天赐,郑重其事地吩咐礼部举行“谢典”。{131}直到最后时日,死神走来,他才若有所悟:“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
  《明史纪事本末》以专门一卷,单独叙述嘉靖崇奉道教之事。作者谷应泰,终篇处以如下话语具结:
  语云:服食神仙,多为药所误。又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吁!可慨也夫!{132}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精彩真精彩。他又说:
  世宗起自藩服,入缵大统,累叶升平,兵革衰息,毋亦富贵吾所已极,所不知者寿耳,以故因寿考而慕长生,缘长生而冀翀【鸟直飞升状,借喻成仙】举。
  天道诡异。历来,做皇帝能做得这么顺当者,凤毛麟角。倘嘉靖无此爱好,我们看不出有何原因能够妨碍他享受“清平乐”。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偏偏让他自滋事端,且沉溺如此之深,在毒素的攻逼下了却残生。
  其实,最终被自己坚信不移的东西所击倒和戕害,往往是唯我独尊者无法逃脱的命运。嘉靖爱道教,我们也因为他爱道教而爱道教。感谢道教,感谢嘉靖狂热地信仰它,感谢邵元节、陶仲文等所有向嘉靖进献毒药的道士们。否则,世上还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让这个被海瑞在《治安疏》里骂得狗血淋头的皇帝,略微遭到些许的报应。
  【注释】
  ①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五章。
  ②《人民日报》,1959年6月16日。
  ③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五章。
  ④《明史》,列传第七十八。
  ⑤⑥⑦《世宗实录》,卷一。
  ⑧原为明清皇城第一门,清代改称大清门,民国称中华门。原址在今正阳门之北、毛主席纪念堂一带。毁于1954年。
  ⑨土木之变后,英宗朱祁镇为瓦剌俘虏,由皇太后指定,郕王朱祁钰奉命监国摄政,后经廷议,即位为君。这属于危难之时为应付紧急情况而发生的事情,并非正常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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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48)
{10}《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世室。
  {11}《万历野获编》,卷二,列朝,触忌。
  {12}{13}{14}{15}{16}《明史》,列传第七十八。
  {17}{18}《世宗实录》,卷一。
  {19}程颐:《代彭思永上英宗皇帝论濮王典礼议》,《河南程氏文集》,卷五。
  {20}《明史》,列传第七十九。
  {21}《明经世文编》,卷一百七十六,张文忠公文集一。
  {22}欧阳琛:《王守仁与大礼议》,《新中华》,1949年第12卷第7期。
  {23}{24}《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
  {25}{26}《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大礼议。
  {27}【美】苏均炜:《大学士严嵩新论》,《明清史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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