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28…1931年毛泽东在江西苏区,支持和推行“阶级出身论”与“国际派”难分伯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在1935年毛泽东主政中共后“阶级出身论”在形式上有较大的改变。党的领导人已意识到不能再以“出身”问题自缚手脚,中共若继续奉行昔日严格的“阶级出身论”的立场,无疑是自锁门户,主动放弃发展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继续奉行旧时僵硬的“阶级出身论”已有瓦解党和军队的危险。尽管中央苏区在1932主已调整肃反政策,但是肃反的核心意识“阶级出身论”并没有得到清理,反之,反之由肃反运动强化的唯阶级出身的倾向在30年代中期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某些被诬指为“反革命”“托派嫌疑”的同志,甚至是在被监视的环境下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杨尚昆的妻子李伯钊因被怀疑为“阶级异己份子”和“托派嫌疑”,直到走完长征的1936年,才被吸收入党' '。少数社会经历复杂的同志,例如原福建长汀福音医院医生傅连彰也是在长征到达陕北后因毛泽东宣布非党员经长征皆可入党,才被吸收为党员。
从30年代后期开始,中共虽已大规模调整革命的战略与策略,“阶级出身论”也被转换,但其精神实质仍然保存下来,并被改造加工为一种更精致的原则,更趋于系统化。在延安时代“阶级出身论”的表现形式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中共向知识份子敞开大门;另一方面又继续坚持“工农阶级优先”的政策。在大量吸纳知识份子的同时,仍坚持用“阶级出身论”的意识对知识份子进行思想改造。从逻辑上看,这二者间似乎存在矛盾,但若细加分析,则可发现它们并无任何冲突。
中共坚持工农阶级优先的政策是与共产党的性质紧密相联的。抗战阶段中共领导人都一再重申,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无产阶级的党是穷人的政党”' '。党的基本队伍只能是工农阶级,对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党虽然欢迎他们参加革命队伍,但是中共绝不能放弃自己的阶级立场,还是要“根据阶级看问题,根据阶级决定问题”' '。抗战初期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谢觉哉更具体谈到党对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党员的要求是:“时刻记住自己是抛弃了、背叛了原来阶级,转到无产阶级先锋队里来了”' '。所以,抗战阶段对“阶级出身论”的调整,具有某种策略性质,并不意味着党放弃了过去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立场。
中共在抗战阶段就是依据这样的思想逻辑:既不以阶级出身问题为由将大批知识份子拒之于门外,又创造了一系列概念,制定许多具体的政策,将“阶级出身论”的基本精神保存下来并发扬光大。针对大批前来延安的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青年知识份子,中共采取的是强化政治思想训练的方法,引导他们学习马列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学说。然而,仅仅着眼于学习马列理论并不能完全解决知识份子“阶级立场”的转化问题。只有结合严格的党性锻炼和经历阶级斗争的洗礼,才能真正转变知识份子的立场、观点、态度,这是一条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青年知识份子迈入无产阶级“门槛”的必由之路,这一步主要通过1942年开始的整风审干运动和1947年的土改运动来实现的。
从1942——1945年,毛泽东和刘少奇推出一系列措施,经由整风、审干、抢救运动,使全党干部,尤其是非无产阶级出身的知识份子在立场、观点、态度三个方面实现了彻底的转变。在思想改造中,阶级立场的转变是一切转变的基础。解决阶级立场的转变问题,并不是革命概念的简单学习和接受的问题,而是要切切实实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坚定地站在党的立场,例如:对镇压革命的敌人,你是积极参加,还是对敌人心存怜悯?对国民党蒋介石是抱有幻想,还是敢于斗争?
按照毛泽东的看法,一个人的阶级立场必然决定了他的观点和态度。例如:你是不是在心里还欣赏资产阶级个性自由、个性解放的错误思想?你是否心悦诚服地把一切都献给党?你是否真正同意你所出身的剥削阶级家庭是肮脏和反动的?你对没有文化的工农群众是满口鄙夷,还是甘心做他们的小学生?你对党的考验是真心接受,还是抱冤叫屈?即便像谢觉哉这样在20年代入党的老党员,也要经过党的考验,谢在日记中写道:“尤其如我这样在旧社会生长壮大起来的人,遍身沾满了恶浊,如果不是长期党的锻炼,便说自己对阶级、对党是如何抱无限忠心的人,还须得党加以考验”' '。
在1943—1944年的抢救运动中,延安的知识份子干部普遍都被怀疑为“特务”“内奸”,而被假定为“特务”的主要依据即是出身不好。抢救运动的偏差以后虽被纠正,但是“阶级出身论”却没有受到任何批评和清理,相反,因整风、审干、抢救而进一步滋长。
“阶级出身论” 在中共党内长期存在,更主要的是因为这种意识与原则有利於党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聚集社会支持,扩大党的阶级基础,加速建成党的基层结构。抗战阶段,中共为了适应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形势,在根据地内修改了江西时期打击地、富的政策,转而采取联合地富抗日的统一战线政策。但是,这个政策在抗战阶段并不是完全无差别地执行的。1944年晋绥地区开展减租斗争,“个别地方”对地主采取扫地出门的政策' '。抗战结束后不久,中共面对内战再起的形势,迅速将原先的“减租减息”政策改变为“没收地主阶级土地”的政策。与这个政策相配合,从1947起,在刘少奇的具体指导下各根据地以革命暴力的形式开展了以清除地主、平分土地为中心的土改运动。几年后刘少奇向苏联驻华大使罗申提到:
在我党中央做出进行土改的决定和批准土改指导文件之后,从部队当中抽了一大批党的同志实际贯彻这一重要措施。当开始实际工作时,除正确贯彻执行党的土改政策外,我们党的同志犯了许多重大的错误。一小部分同志,迁就地主和富农。本应没收地主富农的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没收他们的财产和土地,可我们这部分同志却怜悯起地主和富农来,给他们留下了私有财产,生产工具,有时还留下了大块土地。其他一部分人,我们党的大部分同志,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开始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和富农。而且,一部分中农也同富农一起被消灭了。(当时)、“左”倾错误非常严重……一些地方,甚至把地主的头砍下来用杆子挑着打着标语沿街游行。还有的把地主的心挖出来,用棍子挑着在村里来回走,号召村民们杀死类似的人。被消灭的地主、富农,还有一部分中农,约有25万人。党中央得知这些情况以后,立即采取措施制止这种消灭人的行为,纠正了产生的错误' '。
为了配合疾风暴雨式的土改,当时党内还平行展开了一场十分激烈的“整党”清洗运动,中共在这场斗争中,明确宣示党的阶级路线,将打击矛头对准出身地富家庭的党员和干部,刘少奇在1947年7月全国土地会议报告中说,土改不彻底的原因在于地主出身的干部出来阻挠土改,“他估计在全国各解放区实行土改和整党将有数十万党员和干部被群众抛弃,或被批判斗争,甚至被审判”' '。中共晋绥分局领导人在解释“阶级路线”时用了以下故比喻:“黑老鸦生的白蛋蛋,孵出来的还是黑老鸦。”在这种精神指导下,划分农村的阶级成份一般均需追查其前两代、三代的经济状况,有的甚至要从乾隆年间和同治年间所立的碑文去查证。对於那些己经破落的人也不能轻易放过,因为“他们前两辈子压迫人,好活了,这辈子不给他们沾上些封建,那太便宜了他们”' '。所谓“沾上些封建”,就是划为地富成份。对干部也采取“查三代”的方法,将那些祖辈曾是地主,现在已成为穷人的干部,也视为地主的子孙加以清洗。在这次“整党”斗争中通过“三查三整”——其核心是“查阶级”(阶级出身),最终将“阶级出身论”深入到党员的意识深层,并转化为一系列的制度措施。1947年12月15日下达的《华东军区关於全军坚决拥护土地改革的命令》规定:出身地富和家庭为地富的干部,应当坚决抛弃原来的阶级立场,不准写信回家或暗或明的支持地富家庭;工农干部则应坚决保持其阶级的纯洁性,随时随地不要忘本,不得有任何假公济私与包庇袒护地主的行为。1948年初华东野战军领导人粟裕在动员学习土改政策的报告中强调 “土改学习是人民解放军内部的一次革命。不仅是一般的思想改造,工作检查,更重要的是,阶级界线的明确划分,阶级成份的彻底检查”' '。1947年土地会议后,华北根据地部分地委的领导机构还根据干部的阶级出身进行了调整,提拔了一些文盲干部,例如,新任四地委书记杨晴、专员崔民生都是文盲,知识份子干部则被安排担任副书记' '。
延安整风运动和土改整党运动,彻底改变了中共党内知识份子的精神气质,使得许多知识份子干部甚至在待人接物和装束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据翻译家杨宪益回忆,1949年4月,接管南京市文化系统的干部,在与南京知识份子谈话时故意“装出一副不文明的样子来”,“用手不停地抓挠他那双肮脏的赤脚”,但其人过去却是“大学生的知识份子”,而1949年“许多进步知识份子都像他那样……,好像自己是老革命”' '。
从中共创建新政权的效果看,“阶级出身论”无疑发挥了极其重要的社会动员的功用,中共成功地以此精神和原则建成中共在根据地的社会结构,但在国统区内,中共则以“争民主、反独裁”为号召,尽量争取社会各阶层的支持。由于中国共产革命长期以农村武装斗争为中心,以农民为主体,最终,“阶级出身论”成为创建共产革命政权的最重要的思想与组织原则。
二、区分敌、我、友:以“政治分层”重建社会(1949…1953)
1949年中国共产革命取得胜利,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中共的当务之急是在全国范围内迅速建立党的阶级基础和新政权的社会基础。中共治理新国家的理念与方法离不开自己的背景,“阶级出身论”作为革命的新传统,被加以继承和发展,其具体路径就是在全国广大人群中进行敌、我、友的区分,通过迅速组织“阶级队伍”,来重组中国社会的各阶层。
执政党依据苏联经验和中共领导革命根据地的历史经验,对中国社会各阶级、阶层,重新予以定位:明确工人阶级为国家的领导阶级,工农联盟是国家的政治基础,民族资产阶级既是革命的盟友也是革命的对象,知识份子则是一个中间阶层,既可为新社会和革命服务,也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载体,而国民党残余力量、地主、反革命则是新社会的敌人。
位居新社会政治阶层第一梯级的是工人阶级。在1927…1949年中共22年的武装斗争中,农民一直是共产革命的主体,城市工人阶级发挥的作用很小。在建国初中共党员的阶级构成中农民出身的党员占了绝对优势,且大多为文盲。到1949年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召开时,中共党员组成中,工人成份所占比重仍极小,以工人党员最多的东三省为例,在90万产业工人中,党员只有16 508人,占工人的1.8%,而到1949年12月,农民党员有340万1千人,占全党党员人数比重的75.8%,文盲共309万6千人,占全党党员比重的69%' '。中共党员成份的“农民化”一直为苏共所忧虑,此时更对中共的阶级构成非常不以为然,1949年在中国工作的苏联专家在给国内的报告中,批评中国“很少依靠工人阶级来壮大自己,没有进行多少积极的工作来吸引工人加入党的队伍”' '。
同年10月,刘少奇在和苏联驻华大使罗申的谈话中也承认:中国共产党的绝大多数党员(他们来自最贫穷的农民阶层)不识字,这是搞好党员学习的严重障碍。刘少奇说,就自己的阶级出身来说,中国共产党党员中70…80%为最贫穷的农民,10%为工人,10…20%为知识份子和其他阶级出身的人' '。中共既是一个工人阶级党,苏也对中共的阶级构成十分关心,更重要的是中共全面革命胜利在即,革命的中心即将从农村转入城市,中共面对陌生的城市只能找工人阶级作自己的阶级和社会基础。所以毛泽东在1949年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明确宣布,进城后必须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于是建国后,工人阶级成为中国社会的“老大哥”。
位居新杜会政治阶层第二梯级的是农民阶级,即农民中的贫下中农。在战争年代,农民是当之无愧的革命的主力军,农民对中国共产革命做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