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班里,他又变成那个不爱说话的深沉的小班长。
5月5日,听着法卡山上炮声隆隆,小山东和张晓军一样寂寞难耐,知道前方战事如火,而他们只能在后方修工事、挖防空洞、修通路,成了工程兵。不久捷报传来,别说小山东了,就是新兵蛋子们也憋不住了。终于有人打架了。
两个新兵边修工事边吹牛,四川的说,这次胜利肯定因为四川兵多,四川兵打仗狠;湖北的说,湖北兵能,打胜仗离不开湖北兵。两个能人吹着吹着就比划上了,在刚修好的工事里滚了一身泥。
老兵们看着呵呵笑,其他新兵见老兵不拉架,也尽限口头支援:别打了,别打了。
小山东过来,拨拉开围观看笑话的士兵,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两个兵夹在肋下,一边一个,都扔到了工事上边。工事深2米。这一下子把老兵新兵都镇了。不愧为有名的捕俘手。
两个新兵趴在工事上方,半天才爬起来。
小山东说,以后想打架找我。
说完回到他刚才的位置继续修工事。
大家也都静悄悄的归位,老老实实的干活去了。
那边,小山东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他刚才的话都是跟陈班长学的。他发现自己已经正在和陈班长做着同样的事情。
刘副连长吓了一跳,张晓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色苍白,一头冷汗。你、你怎么出院了?好了?他忍不住想去扶张晓军,张晓军一把把他伸过来的手甩开:都打起来了还住个鸟院,好了!
刘副连长马上明白他的连长是从医院逃出来的,马上拿起步话机:你跑出来的?我要向营长报告!
张晓军笑:你丫怎么也学了这么个小家子气的毛病!这几天当一把手没过瘾?
刘副连长啪的一下把步话机放下,指着张晓军:张晓军,你他妈太不是人了!你躺床上趴窝装蛋,让我在这里受憋屈!还一把手呢,打死我也不当了。这两天兄弟们成天跟我闹,写血书,我自己还想找人打一架呢!
张晓军说,怎么了?
刘副连长说,打仗了,咱们连汤也喝不上,连骨头带肉的都让五连端了。我问营长,为什么不派给咱们连任务,他说,好钢用在刀刃上。NND,还好钢呢,我都变废铁了,天天带着弟兄们修工事,都他妈成建筑队了!
张晓军笑了:你就不是一把手的料,告诉你,别急,战争不会轻易结束,你等着瞧吧,我们连才是真正结束这场战争的人!
张晓军忽然出现在阵地上,小山东上去就和他来了个大拥抱,久久不肯撒手。张晓军轻轻推开他:行了行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太夸张了。
但是小山东满脸泪水,他的兵都默默看着他和他的老班长。
张晓军觉得这场面不适合给大家看,挥挥手说,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大家散了,有人还回头看。
张晓军说,有什么好看的?就兴你们新兵哭?
回头训小山东:战士流血不流泪,你怎么跟人家反着,成天就知道哭,就是不流血。
小山东泪汪汪的看着他:小张班长, 俺也不想哭,俺也知道哭丢人,可是一想到牺牲的弟兄们就忍不住。
张晓军说,小山东,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士兵了,你是个班头将尾,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小山东说,俺也知道,可是一想到周正身上一个大窟窿,阿列变成了两截,老赵炸得粉碎,马卫东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俺就控制不住了。。。。。。
张晓军本来惨白的脸变得更加白:你说周正怎么了?
小山东咧着嘴脸扭曲了:他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张晓军呆住了,一时之间他想不起周正的样子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次和周正一起把那只牛分开,到处都是血水,淌满了小山坡。他也记得周正摸着他的光头大喊:张小和尚!靠,北京猿人进化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你说什么呢,周正怎么会。。。。。。话没说完,他觉得自己眼角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是一些泪。
小山东说,连长。
张晓军点点头,他不敢说话,他怕一开口,小山东会听出他哽咽的声音。
小山东含着泪,咱得给周正报仇啊!
张晓军点点头。他说,暗哑着嗓子:报仇,一定要报仇。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二章 法卡山 第二节 卫生兵小天津
5月9日傍晚,血红的火烧云笼罩着不远处的法卡山,不知是为前一段战争作的注脚,还是预示着更惨烈的战争就要发生。
1981年5月10日凌晨,法卡山炮弹如雨,越军向狭小的法卡山上打了两千余发炮弹,其中包括使用延期引信的160mm迫击炮。炮弹钻进两米多的土层才爆炸,阵地上的土木质、钢筋水泥构件,钢筋和槽形钢板构筑工事,都先后被敌人炮火摧毁、战壕被炸平。
上午,越军在重炮和坦克的掩护下、以一个加强连的兵力兵分三路向我阵地进行轮番冲击。坚守在阵地上的四连干部战士,随即与越军展开了激战。
战事非常惨烈,我军战士整班整班的牺牲,当天下午,当敌人在阵地上留下几百条尸体时,四连最后还有四个人在坚守阵地。
战斗结束,五连把四连替下,放眼整个山头,尸横遍野,双方的阵亡者纠缠在一起,多数保持著肉搏的姿态。有的手持匕首插入对方胸膛,有的在敌群中拉响手榴弹,周围的死者个个肢体不全。
战士们都泪如雨下,同时也坚定了信心,一定要把战友用生命守住的阵地坚决守住,同样以军人的名义、以生命的代价。
卫生兵小天津亲眼目睹四连最后四个完整的、但是无一不带伤的士兵的坐在山下临时救护所里,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他们的嘴唇都爆了皮,他们看着小天津,眼神却没有光芒。这是严重的睡眠不足、缺水、长时间高度紧张造成的。
小天津给其中一个伤员清洗他胳膊上的伤口,一块炮弹皮斜插在他的骨头上,轻轻一碰,那个士兵大叫起来,接着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一样,浑身长了精神,把小天津推开,站起来就吼:用手拔了就行了,瞎鼓弄什么!
小天津委屈的爬起来,说,得消毒,不然你的胳膊。。。。。。
消什么毒?拔了再消!那个士兵吼。
小天津怯怯的看着那个倔强的插在士兵胳膊皮肉里的弹片,心里发怵,他担心一下子拔不出来,士兵很痛苦。
他说,我找把钳子来。
另一个正在一边包扎的士兵说,你别着急,我帮你拔。
他的腿正在另一个卫生兵手里缠纱布,半个身子倾斜过来,一手抓住他战友的胳膊,另一只手——注意这是一只黑色的手,两只手指捏住弹皮,使劲往外一拔,弹皮带着皮肉骨渣就出来了。他的战友惨叫一声,泪就下来了。骂:你这个鸟人太狠了!
那个士兵嘿嘿笑着,把弹皮当的一声放在小天津身旁的卫生盘里,对小天津说:怎么样,我这手比起钳子来怎么样?
小天津没有作声,他赶紧给士兵上药,黄碘水流进新鲜的伤口,那个士兵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还击。
他说,你那手活活掐死俩鬼子,吓唬我们的卫生兵干吗?
小天津不由得又看看那个帮他拔弹皮的士兵,他的手和他的手几乎一模一样,不大,甚至纤细。他想起来他的同学说这种手是弹钢琴的手,李斯特的《钟》没有这样的手绝对弹不出来。
他曾经认真的思考过拿手术刀的手和弹钢琴的手哪个产生的价值更大,他用弹钢琴的手接触着血、尸体是否太浪费了。他现在又开始考量,那个士兵的手,他的手和弹钢琴的手相比谁的价值更高呢?一个能产生艺术,令人的身心愉悦,一个却是创造死亡,把另一个生命推进地狱。但是谁说弹钢琴的手一定高尚,杀人的手却卑污呢!用弹钢琴的手杀死敌人的价值到底是多少,怎么估算?小天津不知不觉惘然若失。
小天津表情的沉默被士兵发现了。
那个士兵说,你别介意,我们都没文化,只会打仗,说话粗鲁。
小天津想笑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嗓子里有根骨头卡着他的喉咙。
那个士兵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象个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冒冒失失闯进来,大声喊:四连的那最后四个兵呢!
这四个战士都看向他,沉默的看着他。
通讯兵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冒失了,过来立正敬礼:报告!营长命令,四连全连从今天起正式休整待命。
救护所里一片沉默。
通讯兵放下手,看着那四个正在包扎的老兵,又重新正式的敬礼,并依次向每个老兵行注目礼,才跑出了救护所。
四连完全丧失战斗力,差点失去建制。后来等所有的伤员伤愈、又补充了新兵,才重新焕发出一个英雄团队的生命力。
五连接替四连继续防守阵地,他们在5月16日的阵地防御战中的表现丝毫不亚于四连。
第十二章 法卡山 第三节 夜袭
5月10日敌人的反扑惹怒了上级,也烧到了张晓军。他正想找营长理论,营长一听他的声音就说,正好有个任务,非你莫属!张晓军笑了。
10日的战斗暴露了敌人的炮兵阵地,在法卡山南侧山凹部与无名高地,是敌人的前沿指挥所和小炮阵地。这两个阵地之间的连接处,是一片一百多米长的开阔地,他们凭此互相呼应,一前一后的窥视我方阵地,又依仗这里两面背山,死角大,我炮火为能摧毁的有利地形,白天用迫击炮响我阵地炮击,晚上还屡派特工偷袭,是我们坚守法卡山的的一大隐患。
张晓军的任务就是拔掉它。
但是,张晓军研究了这个钉子之后,不由得有点担心,这个钉子和上次周正牺牲的那个点太像了。这个地方不但死角大,我炮火无法增援,而且敌人驻兵多处 ,能功能守,还有就是岗哨林立,日夜戒备,别说拔掉它,就是隐蔽侦查也相当困难。
而且今晚是个晴朗的月夜。
张晓军挑选了六个人,包括小山东、郑方,都是一直跟他战斗的老兵。
小山东一直沉默着。他一向不爱说话,可是这一次,张晓军觉得他沉默的令人窒息。
他知道,小山东也想起了周正。相似的行动。相似的地理位置。
他不知道小山东怎么想的,但他知道小山东的心里已经快接近底线了,他不知道小山东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次不能有失误,一点也不能有。我要把他们完整的带回来,这是第一位的。
他想,不能重蹈覆辙。
深夜,一弯月亮挂在浩荡的夜空。这是一个荒诞的景象。夜空中月光如水,但是美丽的月光下,人类在自相残杀,法卡山上,已经没有一棵树木,都黑色的焦炭和腐烂的陈尸,恶臭熏人。
从法卡山战役打响之日起,敌方在法卡山上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因尸体多分布在中方阵地近处,越方未便上来拖尸。不几日,南方的淫雨、烈日就让尸体肿胀、腐烂。中方阵地上臭气熏人,简直无法呼吸。守军只好以高音喇叭向越方喊话,敦促其在规定钟点前来收尸。但是
敌方拒不收尸,任凭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在腐烂,化成白骨。我军采取很多方法试图度过这一关,让喷火兵烧,烧不干净,就地掩埋,尸蛆从土地里面爬出来,爬得到处都是,甚至士兵衣服上身体上。最难过的就是吃饭时候,恶臭熏人,尸蛆乱爬,防守阵地的士兵都是吃了吐,涂了再吃,——这也是一种战斗。
此时,月光底下,张晓军带着他的小队,正在那些新遗留下来的尸体间匍匐前进。这是最近最安全的路径。
突然一发照明弹划破夜空,升到了天上,在月亮那里稍一迟疑,缓缓落下。阵地上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敌人的观察哨发射的,幸亏张晓军他们在尸体间,没有被发现,相反,张晓军发现了前方有两个脑袋的轮廓在离他们一百米的山头战壕上露了出来。
潜伏哨!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摸到凹部南侧的无名高地附近了。
如果继续照直往前摸,势必会被敌潜伏哨发现。如此一来,凹部和无名高地的敌人会成南北夹击之势,怎么办?
张晓军决定绕行,从无名高地南侧绕到西侧,避开潜伏哨,然后再接近目标。
大家横过身子,向西爬进。
大约40分钟之后,张晓军他们终于慢慢接近了无名高地,但是眼前出现一段四十米的开阔地,光秃秃的,月光底下,烧黑的草地上有几个隐约可见的炮弹坑,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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