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容在自序末署名如下:
——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岁次癸卯三月 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
以明朝崇祯帝自杀之年算起,至此正好二百六十年。身为革命军中的一名马前卒,邹容义不容辞担起大任。
在上海出版的《革命军》附有当代首屈一指的国学大师章炳麟的序文,其署名如下: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余杭(浙江省的地名,章的出身地)章炳麟序
章炳麟是反满主义者,不像孙文等人是欲建立共和国的革命家。他虽也常将共和挂在嘴上,但只当那是个新的政治象征罢了。对他这种国学家而言,共和一词自古便已有之。
在周朝时,厉王出奔,其子宣王尚年幼,故由周公与召公合议摄政,此十四年期间在《史记》中称为共和时代。另据其他史料,厉王出奔后,共国之伯“和”获公推而摄政。不论是何者,年代皆在春秋的一百一十九年前之庚申年,即公历纪元前八四一年。
由一九○三年往前推至那一年,共计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国学大师章炳麟笔下的“共和”绝非republic之意。
上海的租界非大清国捕快之力量所能及,每当清朝当局欲逮捕重要人犯时,必先“照会”工部局(租界的行政机关)。但即使先经照会,若是###则大都会遭到拒绝。
清朝当局亟欲处决章炳麟与邹容,但领事团方面坚持拒绝引渡二人。清朝方面聘请外国人律师,以侮辱清帝及教唆杀人等罪名欲定二人之罪。又拿出十万两银子企图影响事件审理人,另为买收工部局,也使出了以金块行贿的手段。
《苏报》所载文章中有如下侮辱皇室之语:
——载湉(光绪帝之名)小丑,未辨菽(豆)麦。(“未辨菽麦”语出《春秋左氏传》,指愚者之意。)
——杀满、杀满之声已腾众口。
——汝辫发左袵(左襟衣裳)之丑类。
——杀尽胡儿方罢手。
另外,还从大清国禁书《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等记载满洲人残暴史事的书中引用多处。这些书籍在大清国光持有便是死罪一条,在日本则经常被传阅,也在日本刊行出版,当然受到留学生的广泛阅读。
在《革命军》中,邹容痛骂讨平太平天国的清朝名臣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三人是奴隶根性的代表者。
此乃言论,以之判定死刑在租界方面无法让人信服。但大清国却不敢相信这样还无法将其判死罪。
——就算查明有可判死刑之罪证,也无法将之引渡。
租界的工部局态度更趋强硬。
——跟之前清朝的照会有些不一样。好像有什么蹊跷似的。
——在张园引起反对运动的王之春很生气,好像已经挑拨恩寿要将那些人全抓起来。
《苏报》(6)
张园位于上海的租界区,是中国教育会常利用的一处场地。
江西巡抚王之春为平定国内频仍的“匪乱”,向朝廷建议找法国借款并借用法国的军队。此举当然遭到革命派大声挞伐,一时之间张园兴起反王之春的演说热潮。
据说激动不已的王之春便照会江苏巡抚(省长,管辖区包含上海在内)恩寿,要求其逮捕犯人。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清朝强烈要求,租界工部局便暂且同意逮捕。章炳麟遭逮捕,邹容则是自首到案。
清朝方面又提出引渡要求,工部局加以拒绝。
孙文从河内返回日本是在一九○三年的七月中旬,正值事件发生不久后。
章、邹二人虽免于遭引渡回大清国,但却被判在上海终身监禁。后因英国公使的从中斡旋,章才又获减刑被改判为三年徒刑,邹则改为两年。
清朝政府拼命努力,一心想处决二人。除这二人之外,其余的涉案人皆可释放,唯独坚持要引渡二人。但此事遭领事团方面反对,清朝便退让一步,只要能将其引渡则愿减罪一等不判死刑。领事团不为所动,继续拒绝引渡。
此时,美国上海总领事的意见其实倾向于若大清国坚持引渡,则无妨答应,但被国务院获知此事后,该总领事便遭调职,因为美国也希望以强硬姿态维持治外法权。
当孙文回到日本时,在日本已有许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及遭清朝官府视为眼中钉的反对派人士。当时日本的学制是新学年从九月起算,所以每到七、八月,为办理新学年相关事宜,便有比平常更多的学生涌至。
上海的《苏报》在七月七日停刊,因蔡元培赴德,其母体中国教育会便由黄宗仰接掌。由于感到自己也有危险,黄宗仰便离开上海到日本避难。
孙文从河内归来,在日本初次与黄宗仰见面。此时,和孙文是西医书院同窗的廖翼朋也以商人身份来到了日本。他们共同在横滨山下町本牧桥附近租借了一间洋楼。
黄宗仰与廖翼朋住一楼,孙文住二楼。此租屋处访客络绎不绝。在正月的集体拜年活动中预备发表演讲的马君武、刘成禺,还有旧金山的华侨子弟廖仲恺及其正在学习女子美术的妻子何香凝等,都是山下町的常客。
这些人每天畅谈到深夜。
在孙文赴河内期间所发生的《苏报》案,其概要由华侨温炳臣等人做详细报告。
“清朝当局似乎是有意以判决方式筑起樊篱,借此机会让租界不再成为反政府的据点。”
孙文说出了感想。
“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国学大师章炳麟和邹容都被关在上海的监狱中。就连我们这些无害之人也待不住上海而跑来日本避难。”
黄宗仰说道。
他比孙文年长一岁,在二十岁时曾出家而自称乌目山僧。乌目山是他的本籍江苏省常熟的一座山。
“不,据最近的消息说,清朝史无前例地雇用外国律师处理此事,但却未收效。原本是坚持判死刑,结果却是如此。我认为这是产生了反效果。”
孙文说道。
孙文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大堆旧杂志,那是从他赴越南的一九○三年一月起至返回日本的七月中旬止约半年期间,主要由留学生所发行的一些杂志。
《湖北学生界》——在孙文南行之际由湖北出身的留学生创刊之杂志,后因感于地方色彩过浓而改名为《汉声》。
《浙江潮》——由浙江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发行创刊号。
《直说》——由直隶(河北、热河)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创刊之杂志。
《江苏》——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发行创刊号的江苏系杂志。
。。
《苏报》(7)
“这真是百花齐放啊!”
黄宗仰抿起嘴角说道。他虽是江苏出身,但因发刊当时人尚在上海,所以未获留学生向他请益。
“竟然不向乌目山僧请益,看来江南才子也太无知了吧!”
廖翼朋说道。
“若仅限于江苏一地,铁云比我更适合呢!”
乌目山僧黄宗仰说道。
铁云是江苏镇江出身的文学家刘鹗的号。
他的小说《老残游记》在这年刚开始连载,但在同乡文人之间,他的文名早已广为人知。他是中国最初的真正近代小说家,日后常被人与日本的二叶亭四迷相提并论。
孙文默默地阅读这些新杂志。从杂志的论调中,孙文察觉到一股新的时代潮流。
“如何?这些人所热衷的讨论是否还很幼稚呢?”
黄宗仰凝视着孙文的脸孔,如此问道。
“要说到幼稚,那我们也是同样。我们并无资格说他们幼稚。我只想对他们的热心表达敬意。”
孙文说道。
“从越南归来的下一步计划呢?我们很想知道。”
一听黄宗仰说完,孙文仰头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答道:
“其实在我的面前有两条路。两条都必须进行,但我却无法确定先走哪一条。”
“问题在于遭梁启超抢走的日本地盘吧?遭任公侵蚀至斯,身为兴中会会长岂肯善罢甘休。两条路的其中一条就是收复地盘,对吧?”
黄宗仰问道。
孙文边笑着边说道:
“答对一半。你刚才说是日本的地盘,我要订正一下,应该说是孙逸仙的地盘才对。除日本外,夏威夷也是我的地盘。”
“明白了!孙先生的两条路之一就是日本与夏威夷。至于另一条是什么就猜不到了。”
乌目山僧果然非同凡响,一猜就中。原先的地盘遭侵蚀,指的是日本和夏威夷。在日本方面,往后陆续有留学生到来,其中大部分是革命派或是其同情者等等,孙文对此相当确信。之前的事姑且不论,今后应该无须担心会再遭对方夺取地盘了。
如此一来,该操心的就只剩夏威夷。孙文是好人一个,为了梁启超还写了介绍信给包括自己兄长在内的夏威夷兴中会的会员,而梁启超却陆续蚕食了孙文所建立的这个地盘。
“另一条路是培养革命的战士。在这趟旅行中,我搜集了波尔战争(Anglo…BoerWar)的资料,分量相当多。该战争的后期战法对中国的革命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孙文说道。
波尔人(Boer)是荷兰裔非洲人,与英国展开战争,于去年(一九○二)签订《弗里尼欣和约》(PeaceTreatyofVereeniging)而结束战争。波尔人最后虽战败,但英国人恼于韦特(ChristiaanRudolphdeWet)等人所领军的游击战,因而展开残酷的报复行动,目前正受到世界各国的指责。
“啊,那就该见一见日野先生。我认为这比赴夏威夷更优先。预定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呢!”
黄宗仰说道。
日野熊藏是深谙军事学的一位陆军少佐。
“刚好也因旅费关系,我得延后夏威夷之行的时间。”
孙文边笑着边如此说道。
孙文在七月中旬从越南返回日本,在九月二十六日又从横滨赴夏威夷。在日本停留的时间仅两个月余。
在这段期间,为了准备下次起义,他决定要设立一间培养核心干部的学校。此事在极机密下进行,所设的学校甚至连个招牌也无。校址设在青山,仅称之为“军事学校”。第一届学生只收十四名,欲入学者必须在孙文的监督下做如下宣誓:
——驱除鞑虏(满洲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苏报》(8)
教师全是日本的军人,包括日野熊藏少佐和小室健次郎大尉等。聘请这些人当教师一事,是由来自台湾对孙文满怀仰慕之心的服部登中尉居中奔走而成。服部已经退伍了,但孙文仍视服部为儿玉源太郎的联络人。
虽在对待孙文问题上意见不同,但儿玉仍进入伊藤内阁当陆军大臣。
“孙先生,请勿对这间军事学校怀有过大期待。我倒希望你能在夏威夷多加油。”
服部说道。
“知此事者不多,皆称之为地下军事学校。有十余人申请入学,只要其中能有一两个有用的人才,我就满足了。入学新生中此时有人抱怨都一直埋在地下,究竟何时才能冒出地上?我自己也并未怀有过大期待。”
孙文说完这话,轻轻拍了拍服部的肩膀。
在短暂停留日本期间,孙文尽可能跟许多人见了面。
他也见了平民社的幸德秋水,就社会主义的实行问题彼此交换意见。
——在成为国际社会主义者之前,必先成为中国民族主义者。
孙文强行要求青山地下军事学校入学者的宣誓词中有“驱除鞑虏”一句,他认为在驱除完后,应当立即删去这句。在宣誓典礼中,他做了如此的补充说明。
同盟会(1)
孙文与同盟会新加坡分会正副会长陈楚楠、张永福等人的留影。
一九○五年六月十一日,孙文搭上从马赛开往日本的船只。
途中他在新加坡会见了少年时期的友人尤列,并被引介给爱国华侨陈楚楠与张永福。新加坡是康有为永久亡命之地,也是保皇会的金城汤池。兴中会在此可说完全无隙可乘。
此时只要能够踏上新加坡这块土地,孙文便觉得很高兴了,更何况又有早年四大寇之一的尤列相伴谈笑。
“时代的潮流对我兴中会有利。同志的人数也以我方为多。根据不断来自日本的报告,入会的留学生络绎不绝呢!”
孙文说道。
“再回到日本,简直就像凯旋嘛!”
陈楚楠这么说并点点头。
“我这趟离开似乎久了些。”
孙文望着远方的云彩,如此喃喃自语。
“咱们也都到了岁月不饶人的年纪。必须要结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尤列说道。他与孙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