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回来报告给账房。账房叫周建玄,大个子,胖胖的,今年活着的话有九十多岁了。
尸体大都烂了,有的在防空壕里,有的在路边,都是枪打死、刀刺死的。很多不成个了,一钩膀子、腿掉了,大家都臭得厉害,我却闻不到臭,也不生病,奇怪不奇怪!
怎么埋的?先挖好坑,坑上架着跳板,拉尸车一来,钩子钩,芦席卷,十个一排垛起来,一排一排垛过去。上面堆上土。有时候日本和尚来念经敲鼓。
见闻录(2)
日本兵也有来帮忙掩埋的。是工兵部队,人不多。他们胆子大,发死人财。尸体身上到处摸,摸出手表、钢笔、金戒指、大洋、钞票,都往腰包里装。人死了,本来要烧纸钱,给他们到阴间里用。日本人连阴间的钱也不给他们带到地下去。人烂了,死尸身上的银洋钱变成黑色的了,钞票颜色淡了,还有一股臭味。市场上流行的这种钞票叫做“臭票”。后来不少中国同胞也在死人身上发洋财。板桥有一件事很惨,一个国民党兵打仗死了,他的绑腿带里面有钱。正在摸的时候,公路上来了日本兵,那个人心狠,他拿起刀,把这条腿砍下后背了就走。这是一条士兵的腿!士兵保不住国土,连自己的尸体都保不全!人心变了,变邪了!变狠了!
那时东西多,从中华门到挹江门一路,汽车、自行车、皮箱、大衣、皮鞋、包袱,什么都有。我不眼红,跟我的人都不准弯下腰。我对他们说:这个年头,我们自己的命还不知在哪里,要这些不义之财干什么?
下关码头死人堆得比车高,那里尸体最多。都是男人,女人小孩很少。南京各个掩埋队合起来埋尸有十几万!
红字会就是发慈悲善心的,见死要救,见难要助,像如来佛、观音娘娘那样。国民党的飞机把日本飞机打下来了,打下好几架。有八个日本人炸死了,我收的尸,我把他们在中华门外面找一个地方掩埋了。后来日本人来找尸骨,我领他们去挖的。他们给了我四桶汽油。人家死在外面,家里人要惦记的。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做人要行善积德,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不对?
这位八十一岁的老人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泡桐树下,不紧不慢地向我讲述着这一切。他是“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见证人。他指指点点地领着我到小火瓦巷的红字会旧址:“现在改为学校了,旧房子拆掉了,年轻人都不知道了。”
他追忆着往事,虽然那是久远了的岁月。他品味着。那悲哀和辛酸,不仅仅属于他和他那个时代。
我带着十几张荒野乱坟的照片,按图索骥地在四郊寻觅万千冤魂的安息之地。我想献上一束花,献上一片情,以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思和祭念。沧桑变迁,大江东去,坟堆没有了!石碑没有了!一切都埋没了!
只有江东门遇难者丛葬的地方,黑色大理石构筑成的“尸骨陈列室”里,万千白骨和万千亡灵仍在向人们呼号!层层尸骸中,被子弹击碎的大小不一的头骨,被军刀砍裂的长短参差的腿骨,以及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胸腔,一齐在黄土中哭泣,他们在控诉!他们在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