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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了,他们往回走。他们急切地要赶回南京城,城里有父母妻子。走到油坊桥,太阳快下山了。还没过桥,一群日本兵冲上来,崔金贵连忙赔着笑脸递上路条,谁知日本兵看也没看,接过来就扔掉!三个对付一个,两人架着臂膀,一人端着刺刀,不由分说,雪亮的刺刀当胸刺过来!
崔金贵挨了三刺刀!他命大。他的黑棉袍子上面的几粒布扣子坏了,只好敞着怀。对着胸膛刺过来的刺刀往上一挑,刀尖刺入了脖子!刺刀卜的一拔,他往左一歪倒在地上,日本兵的刺刀在他的左耳后边又刺了两刀!
这里没有人家,桥是木桥。桥边全是田,崔金贵倒在田里,田里有许多尸体。到了半夜,他慢慢醒了,睁眼看看,天上一片漆黑。桥边有一堆火,五六个日本兵围着火在说话。他摸了摸四周,左右前后都是死人。金小夫和其他一起放回来的民伕都过不了桥,都被刺刀捅死了!
他慢慢地爬,爬过横七竖八的死尸,爬到了河边,这里离日军有一丈多远,冬天水浅,他咬着牙轻轻地涉过河。崔金贵忍着喉咙口的伤痛,一口一口地吞咽下脖子上流出来的腥血。他知道,血流光了人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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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到江宁(2)
他拄着一根棍子走到了毛公渡,毛公渡上的石桥被日本兵的飞机炸掉了,上面铺上了门板。晨光中,渡口站着两个人,刚走近,穿黄军服的日本兵掏出手枪要崔金贵跪下。崔金贵一看不好,连忙朝旁边穿蓝大褂、戴礼帽的一个中国人求情:“哥哥、哥哥你救救我!我们都是这个地方的人!”
这个人三十多岁,会讲日本话。他问崔金贵:“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狗咬的!”崔金贵说。
翻译对日本兵叽咕了几句,就喊崔金贵站起来:“走吧!”
崔金贵望着黑乎乎的手枪,吓得僵掉了,他站了几次才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不容易进了水西门,在北三巷又被一个日本人叫住了,日本兵摸出一把铜板,又给他几根大葱。崔金贵弄不清楚怎么回事,站在日本兵旁边的一个中国民伕说:“叫你去买葱!”
崔金贵点点头。他把铜板和大葱兜在血迹斑斑的长褂子大襟上,一步一步地进了城。一进城,他把大褂一抖,摔了铜板和葱,走过莫愁路,到了螺丝转弯的地方,因为流血过多,两眼一黑,靠在轧马路的石滚子上昏过去了!
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哎唷,这不是赶马车的崔麻子嘛?赶快喊老头子去!”崔金贵的老父亲“儿啊!儿啊”地哭叫着来了,他把昏迷不醒的儿子背到了管家桥,请了个姓胡的江湖郎中来芦席棚子里治伤。
“这孩子不得了!”郎中把崔金贵的裤腰带一解,从脖子上流下来的血都积在这里干了,干了的血饼子一块块往下掉!江湖医生用棉花烧成灰,拌上豆油往伤口里塞,外面再敷上黑糊糊的草药。过了一天多,崔金贵才醒过来,过了一个多月伤口好了,但食管刺破了,嘴里喝进去的稀饭从喉咙口流出来,还不断地吐血块。
从下关码头的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刘永兴,用十二块大洋向一个农民换了一件老棉袄和一块毛巾,毛巾刚刚扎上头,两个日本兵来到草棚前,指着刘永兴说:“你的,苦力苦力!”
“去吧,我明天来看你。”那个农民说。
日本兵把刘永兴带到火堆旁边,一个日军用棍子在地上画了四个字:“干什么的?”
刘永兴哆哆嗦嗦地打着手势:“做衣服的。”
“你的,顶好,顶好!你的,美男子!”
刘永兴哪有心思听日本兵的夸奖,他急得要命,结婚四个月的老婆不知怎么样?父母亲一定急坏了。
第二天开路了,日本兵给他一个袖章,上写“从军证”,还盖有一个大红印。到了江宁城,日本兵叫他给一个班十二个日军烧饭,挑水,他还会补衣服。烧饭没有柴,日本兵抬来一口棺材烧火。还抓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她吓得要命:“大哥,你给我去说说,放我回家去吧,我家里有老有小!”
刘永兴刚要去求情,两个日本兵把这位妇女拉到后院里去了。后来,刘永兴一直没有见到这位穿蓝布大襟衣服的妇女。他跟着这支日军部队干了四十二天的“苦力”。他说:“日本兵也有好的,有一次我眼睛上火,一个日本兵搞来一个猪肝给我吃,还有一包药。他们部队要开到丹阳去了,就放我们回来了,还给了一袋米和几个罐头。”
刘永兴回到了父亲和新婚妻子的身边,他很幸运。他说:“很多民伕被打死了。”
姜根福至今仍盼望着被抓伕抓走了的父亲的音讯。他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封十五年前的已经发黄了的信给我看。他说:“一九七二年,报纸上登过一条消息,说日本有几千个从中国南京抓去的民伕,有的已死了,但保存着骨灰,准备送回南京。我立即写信到北京对外友协,过了一个多月,对外友协给我复了一封信,说目前要查找久居日本而下落不明的中国人尚无条件。叶落归根,在中国的日本小姑娘都找到了,为什么在日本的中国人找不到呢?我父亲叫徐长富,他就是成了一堆骨灰,我也要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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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伕的见闻
他低着头和一起被抓来的几个民伕走进挂着太阳旗的院子,他气得要命,堂堂国军,竟成了敌人的伕役!想起来多遗憾,因为没有渡船,他无法撤到江北。刚刚脱掉军服穿上黑长衫,就被敌人押到这里来了,从街上一起押来的几个同胞都发了一块写有字的白布别在膀子上,这是护身符,他也得了一块。有了这个护身符,自然安全多了。
下午抬水。一路上尸体很多,有不少都开膛剖肚,血肉模糊,有人告诉他,挖出来的心肝和男人的阳具,卖给日本浪人值不少钱,有些日本兵就专干这个事。
第二天一早,日本兵叫他担洗脸水,又一间房一间房地送进屋,送到后院,一跨进门,他吓了一跳。两位女同胞赤裸着身子,仰天躺着,见他进来,急急忙忙拉毯子掩一下胸。坐在妇女身边的两个日本军官却穿着女人的花衣服哈哈大笑!他连忙放下脸盆,红着脸快步退出房门。
那天黄昏,他看见后院里拖出来两个赤条条的女尸,又从外面赶进了十几个妇女。夜里,女人的叫喊声和日本兵的嬉笑声像针一样地刺痛他的心。他想哭,他想喊,可他不敢,他默默看在眼里。
十二月十六日,日军搬到了一所学校。街上黑烟红焰,火光冲天。一路上都躺着中国人的尸体,有不少是裸体的女尸,十个有八个剖了肚子,白花花的肠子流到地上来了。还有些是怀了孕的妇女,血污的胎儿在母亲的破腹中一阵阵抽搐。女尸的乳房有的被割掉了,有的被刺刀挑得血肉模糊,这种惨象,叫人不忍心看一眼!
这天下午,日军从外面押进来一百多个难民和散兵。他躲在做饭的小屋中,悄悄地透过窗户往外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他看不清。忽然,凶狠的日军扒掉了他们的衣服,又一个一个地把他们连手连脚地捆在柱子上,然后拿着刺刀朝他们身上乱刺!叫声,哭声,喊爹喊妈的声音和愤怒的责骂声响成一片。这一百多人都被刺得浑身鲜血淋淋,有的刺瞎了眼,有的刺破了肚。最后一刺刀,是深深地刺穿一个中国人的喉咙,让血像泉水般地喷出来!全体日本兵围观着拍手欢呼!
有一天,日本兵通知民伕带着铁锹出去,他不知怎么回事。到了一片山坡上,几百个难民都在挖坑,挖好后各人跪在自己挖好的土坑边,日军一人一枪,可怜的难民一个个都栽倒在自己挖的坑里!接着一声号令,戴白袖套的民夫们用锹掩埋,把土填平。日军骇人听闻的杀人花样,让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屠夫恐怕也要自叹不如!
又过了几天,日本兵开到了滁县。他还是当挑水的民伕,烧饭的一个日本兵跟他熟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给他看,照片上是浩浩长江,江上漂满着尸体!这天夜里,日军到村子里搜寻妇女去了,他乘机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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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火里(1)
徐吉庆慢慢抬起头来,四周黑乎乎的,身上有点冷,他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原来泡在水里。怎么?没有死?他记得和二百多人从华侨招待所出来,被日本兵押到长江边上一阵机枪扫,他眼冒金花,他觉得自己已倒下了。他不能动。两手还反绑在背后。
他睁开眼搜索着,江滩的死尸堆中有人在动,有一个人在爬,他高一脚低一脚地从水里往岸上走来。
“有没有日本人?”他问。
江滩上的人回答:“没有。”
有四个人还活着,他们搀扶着爬起来,帮着解开绳索,一起走。走到四所村,找了一间空房,大家都脱了血淋淋的外衣,在小河中洗净血迹。
“没吃没喝,在这里等死?”一个徐州口音的人说。
徐吉庆一个个打量着他们,都是中央军。一问,徐州人姓张,他里面穿着一件白纺绸的旗袍,像是女人的。镇江人姓仇,小圆脸,大概二十岁的样子。还有一个福建人,小个子,姓钟。徐吉庆年纪最大,又是本地人,大家喊他“大哥”。
“大哥,你带我们走吧。”他们说。
徐吉庆是开汽车的。他在淞沪战场上帮助国军送弹药负了伤,脚后跟被日本飞机的炮弹皮削了一块肉,现在还痛。
“我们进城吧。”他对三个换了便衣的中央军说。
“不能进城,往南走吧。”姓仇的说。
往南走,走到水西门,还是不敢进。再走,走到中华门,日本兵把四个人一齐抓去当了民伕。
抬米、打包、背袋。徐吉庆是挑一副公文箱。姓钟的福建人背不动大口袋,半路上被日本兵一枪打死了。
从中华门到牛首山,有一百多里地。吃了一团麦片,就一人拿一张明信片式的路条回来了。四个难友成了三个,三个人一起住进难民区。
下雪了,日本兵又来抓差。徐吉庆被押到丁家桥看稻草。小火车的铁道上躺着四个二三十岁的裸体女尸,乳房和下身都被刀割掉了,有一人的脚被狗吃得露出了骨头。好心的胆小的徐吉庆找了几张芦席,把她们一个个地卷好。第二天,日军发现鼓楼兴皋旅社有个地洞,又把徐吉庆拉去。他被刺刀赶下地洞,把里面的衣服、箱子往上面扛。他拉动一条被单,被单布包着一具女尸。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他吓得瑟瑟发抖。
后来,三个难友和三个民伕开了个烧饼铺。他们天天围着一只炉子,天天围着一堆炭火。
木炭火熊熊燃烧,大厅的四壁上映出一阵一阵的红光。“妈呀!”“哎唷!”扫马路的侯占清被四个日本兵抓着手和脚,赤条条地在火堆上烤!
这里是湖南路中央党部。这里已驻扎了日军。日本兵为了取暖也为了取乐,桌椅板凳都堆在大厅中燃烧。火光映着大厅正中一个很大的蓝白色的国民党党徽。
被抓来的民伕侯占清还在尖声地叫。
他已被烧掉了头发,火焰忽高忽低地往上蹿,他身上吱吱地响,皮像要裂开来似的,前胸、小腹、后背燎起了一个个指头大的水泡!“我的娘耶!妈妈呀!”他一声声地呼叫,日军一阵阵地哄笑。烤了十多分钟,抓着他手脚的日军终于把他扔在稻草上了。他一声接一声地哼着:“哎唷!”“哎唷!”
他刚刚从冰水中出来。他是清洁工,扫马路掏厕所的。清洁队七八十个人都没有撤退。班长谢金宽带着他住进了牯岭路二十一号的难民区。听人说四个鸡蛋可以向日本人换两包面粉,他装了四个鸡蛋走到珠江路口,却被两个端刺刀的日本兵押到了湖南路中央党部,先叫他喂马,后来又抬草,还烧饭,烧好叫他先吃,日本兵怕饭里放毒药。
第二天天亮,十几个日军赶着侯占清和另一个住大方巷的民伕走到塘边。他们朝水塘里摔了十几个手榴弹,鲢鱼和草鱼都肚子朝天浮起来了。日本兵高兴极了,吼叫着赶侯占清去捞:“你的下去!”
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雪了。他脱掉外面的蓝色棉袍,把灰礼帽放在棉袍上。水刺骨地冷,他咬着牙,嘴里丝丝地喘着气。池很大,水淹到胸部。他一条条地把大鱼小鱼往上扔。两个人在冰水中泡了二十几分钟才上岸,他手冻僵了,牙齿咯咯地响。他披上蓝棉袍就钻到烧饭的灶边上。
水里火里(2)
“你的,过来!”日本兵叫他去烤火。他们嘻嘻哈哈地扒了他的衣服裤子,玩起了叫做“烤全猪”的把戏。
侯占清一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