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妈啊!”她一手打掉手电,跳起来就朝外跑。熟门熟路的金秀英一口气跑到金陵女子大学躲起来。她拐了两条巷子才甩掉日本兵,她听见日本兵在后面大声叫:“花姑娘!花姑娘!”
马秀英——
一张南京市区交通图和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引导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十号,十二号,十四号。是这里!
她坐在门口补衣服。这是一位瘦削而整洁的老人,蓝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衣,花白的发髻结实而光亮。满脸的皱纹似一湖被春风吹动的微波。
她七十九岁了,儿孙绕膝,身板硬朗。可有谁知道她心中难以平复的创伤!
冬月十四这一天,对于马秀英来说,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日子!
五十年前的这一天早晨,日本兵闯到阴阳营难民区来突击搜捕中央军。马秀英住的是平房,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抓来的人都集中在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对夫妻也跪在地上,女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突然,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朝女的怀里一挑,不满一岁的小孩在刺刀尖上疼得手抓脚蹬,尖声哭叫!日本兵哈哈大笑!
母亲昏倒了。马秀英蒙住双眼。她不敢看这人世间最悲惨的一幕!
到了下午,人更多了。她担心儿子和丈夫会不会出事?上午,丈夫金德泉和儿子金同和一起回下浮桥的老家去取点东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叫二哥去找一找,儿子找回来了,可丈夫被日本兵抓走了。
她眼前一黑。从窗户里望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穿黑绸长褂子的人,难道是他?她定睛看了一会,是他!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灰棉裤,四尺一寸长的棉袍子!
他跪着。他与她隔两丈多点的距离。他两眼直盯着这扇窗户,他似乎想叫,可他不敢,他太老实了。他没有兄弟,不抽烟,不喝酒,只知道在民月戏园里干杂七杂八的事情。
下午四点多的样子,跪着的人都两个一排站好队后押走了。押到哪里去了呢?她要找。他和她同岁。丈夫是她的靠山。丈夫是老公公六十岁时才生下的一个儿子,就是尸体,她也要背回来!
没有找到。当夜她做了一个梦。她说:“德泉来托梦了,他穿着黑绸褂子,他叫我认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上有血!”
第二天,第三天,她化装成老太太的模样,手里拿一根竹棍。路上、塘边、池里的尸体,她一个一个地认,一个一个地翻过来看,可都没有!她急得昏过去了!
这成了她的老毛病。一直到现在,天一热、气压低一些,她就犯病,就会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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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英——
她买菜去了,我在院子里等她。我有点担心,不知她愿意不愿意接受采访?因为我要了解的事情,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一般来说,都是极不愿意声张的。
她挎着只菜篮子摇摆着宽大的白布大襟衬衫回来了。这是位开朗、乐观、直爽又热情的老大娘。提起往事,她细细的眼缝中滚落下一串串的泪水,她只会用一句话来发泄仇恨:
“他们不讲理呀,他们不讲理啊!”
那年她十八岁,春天结的婚,冬天就有了收获。日本兵进城时,她挺着个大肚子住在四牌楼的家中,丈夫是修自行车的。她和表姐住在一起,表姐夫是拉黄包车的。
那天上午,男人们到难民区去联系住房了,家里只剩两个女子。刘秀英脸上涂着锅灰挺着大肚子坐在家门口,她两手生疥子疮流着脓水。她像一尊金刚似的把着门。
咕笃咕笃的皮鞋声朝这边走来了。三个背着长枪的日本兵走到刘秀英面前站住了。她朝他们翻了一下大眼睛,伸出一双流黄水的手给日本兵看了看。日本兵连忙用手捂住鼻子。走在前面的一个日军朝门里张望了一下,一把把刘秀英推倒,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屋。
表姐在屋里,文文静静的。她爱干净,她不愿抹一脸的锅灰。日本兵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拖到床上,一个接一个地又撕又咬。她无力反抗,她一声接一声地叫喊着。刘秀英在门口听着表姐的叫声,又气又急。她没有办法救她,她不敢进去也不能进去看这种悲惨的场面。
三头野兽疯狂的兽欲得到满足后走了。表姐浑身无力,她扶着表姐坐起来。表姐双手掩面呜呜地哭泣。刘秀英用手绢帮她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一边骂着畜生,一边好言相劝。
到吃晚饭的时候,表姐的眼圈还红肿着。她皱着眉头悄悄地问刘秀英:“妹妹,我小肚子疼,下身都是血,怎么办呢?”
刘秀英帮她洗了洗,又换了一条带子。
第二天早饭后,刘秀英见表姐还没有起来,就去敲门。一推门,她怔住了:表姐死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吃了好多安眠药安眠了!
拉黄包车的表姐夫找了一张破芦席卷了卷,把妻子埋到太平门外的迈皋桥。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一个男子汉保护不了自己的老婆还活着干什么呢?一个月后,他也吞服了一大把安眠药,随着妻子一起到天国中去了。
他们同仇共恨,他们埋在一起。
。。
卜秀英——
我找到了卫巷十八号门牌。我来迟了,我见不到卜秀英老大娘了。一位三十多岁的邻居告诉我,她刚刚去世!
这是一个灰砖的墙门。墙门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好几个人围着我,向我介绍卜秀英老大娘的情况:
“她老头早死了,她吃过很多苦。”
“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墙门口,经常对我们说:‘日本兵杀人真厉害,像杀猪,把人一捆,一刀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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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英——
她生病了。病很重,送进了医院。
季秀英——
我找了好几遍,找不到汇文里五十六号。有人告诉我:“城市改建,这里拆迁了。”
三个李秀英中的一个——
她被日本兵刺了三十七刀:她没有死。她咬得日本兵哇哇地叫。她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她的身上,有许多中国人缺少的东西。
她并不高大,但刚毅而豁达。她给我看身上的一处处伤疤:
当时我十九岁,肚子里有七个月的小孩,三月份结的婚啊!
我们原在上海川沙,“八·一三”以后回南京来的。丈夫是部队的无线电报务员,国民党一一八师参谋处的报务员。你别看他长得比我高大,他没有用,他打不过我。淞沪抗战,我跟他在一起。后来撤退了,他同部队撤到河南,我家在南京,就回南京了。
我母亲死得早,我跟父亲过。父亲大个子,瘦瘦的,他在汉中门里稽查处当稽查员,他不识字。父亲是山东郓城人,他会武术,形意拳打得好,我跟他学过。我体质好,力气大,脾气坏,像我们的老祖宗,我们是梁山好汉李逵的后代!
提起日本兵我气死了!我们躲在五台山一所美国小学的地下室里,里外两间,五六十个人,外面住男人,里面住妇女。十八日那天,日本兵抓了好些男人去。大家都怕,说男人抓去就打死,女人抓去要轮奸。第二天上午,我刚吃过稀饭,就进来了好些日本兵,一个一个地拉着出去。我们里间拉走了好几个妇女。日本兵来拉我了,我不去!我一头撞墙了!撞在右额上。我昏过去了!
父亲当时在难民区维持秩序。他喊啊,叫啊,总算把我叫醒了。我一摸短发上额头上都是血。宁可死我也不能受日本人的污辱!
我躺在行军床上。我们里间住十多个妇女。里间有一个窗,一半在地下,一半露出地上。中饭后,又来了三个日本兵,他们先把男人赶走,一人一个,两个日本兵拉走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那个日本兵过来了,他腰上挂着刀,嘴里叫着“姑娘,姑娘!”一边叫一边动手来解我旗袍上的扣子。我躺着的,我一气,就在他靠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抓他裤裆里的东西,可抓不着,他弯下了腰。我想夺刀,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个鱼跃,抓住了他腰上的刺刀柄,我一拔,还没有拔出来,日本兵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死死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夺刀。我用头撞他,还用牙咬他的手,日本兵疼得“啊!啊”地大吼。另外两个日本兵听到叫声跑来了,我连忙占领墙角,一手还死死抓住日本兵的衣服不放,两人扭打在一起。那时我劲大呀!豁出去了!那两个日本兵拔出刺刀往我身上乱刺,我气啊!我没得知觉了,脸上、耳朵边、鼻子、眼睛、嘴上、腿上都刺了,我咬着牙,像刺在木头上一样!大腿上刺得最多。我不像人了,我玩命了!嘴上很多血,我一口一口地往日本兵身上吐!后来“噗”的一刀刺进我的小肚子,刺透了棉袍和卫生裤,我倒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我,睁开眼一看,我躺在木板上,父亲一声声地叫着:“秀英!秀英!”几个人抬着我。原来他们以为我死了,已经挖好了土坑,要把我抬去埋掉!
冷风一吹,我气缓过来了,嘴上的血呼噜呼噜响。我清醒了。我的小孩流产了。父亲一看我又活了,就把我送到鼓楼医院。一个美国医生给我缝的伤口,他说:“一共有三十七刀!”
那时,我的头肿得有斗大,头发上粘满血都直起来了,吃饭喝水都从鼻孔中流走了,嘴唇缺了一块!牙齿也全掉了,喏!你看,我的牙全是假的!
我动手术的时候,有美国人给我照相,拍电影。那个人叫梅奇,大高个,瘦瘦的,会讲中国话。审判日本战犯的时候,东京国际法庭上放过这个电影。伍长德去当证人时看过的,他回来给我讲:“美国人给你拍的电影在法庭上放了。”《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中也有这个镜头。现在日本人、香港人经常来访问我,也给我拍镜头,过几天又有一批日本人来,要我去座谈,问你去不去?
“去!一定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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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到江宁(1)
寒风呼呼地吹着。张文斌只穿一件夹衣,但全身汗水淋淋。他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气喘吁吁地跟在马队后面。炮车辚辚,战马萧萧,他两腿发软,头有点昏,他不敢歇下。一歇下,日军的刺刀就捅过来。郭家山冈的郭成照昨天在溧阳时,因为挑不动担子,被一刀挑死了,就死在他的旁边。
离家八天了,他摸着口袋里的八颗小石子,想着和尚村自己的家,想着冬月十一那一天。
那天清晨三四点钟枪就响了。全村二三百人像兔子似的到处躲,拼命逃。逃到吴家山中时,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了。二三百人立即跪在地上磕拜。日本兵叫走了朱万炳和石全子。跪了快一个钟头,又来了一个黑胡子很多的日本兵,他用手指着张文斌。跪在旁边的父亲一看不好,儿子刚十九岁,就站起来想代替儿子。
“不行!”日本兵吼了一声。张文斌只好站出来,跟着日本兵到村子里抓老母鸡。抓到毕家洼村口,他吃了一惊。穿黑棉裤绸褂子的石全子的头被劈开了,死在路边!
日本兵押着张文斌来到安德门,给他膀子上套了一个白布臂章。臂章上有“逸见部队使用人”几个字。
第二天,一个日本兵带着张文斌进城。中华门城门口,八个日本兵正端着刺刀对着靠在城墙边上的几百个中国人一个一个地刺杀,地上和城墙上都是血,张文斌吓得脚都发抖。
他把一箱蜜枣扛到宪兵医院后,日本兵叫他挑水、烧饭和喂马。
第五天夜里,日军出发了,张文斌挑着担子跟在马队后面走。黑夜里的中华门阴沉沉的,他想起那天进城时见到的杀人情景,心里还怦怦地跳。
这是一支炮兵部队,抓来的民伕不少。挑不动、扛不动的,半路上就刺死了。
走到东山桥,天黑了。过桥是江宁县城。日本兵点着了路过的三间草房。大火熊熊。熊熊火光中,马蹄、炮车和杂乱的皮靴声打碎了江宁城的安宁。
赶马车的崔金贵也被抓伕抓到了江宁。他臂膀上套着一只“中岛部队肥后小队使用人”的白袖章。他是扛箱子来的,一天多了才吃了一盒子饭。他和邻居金小夫昨天早上出来买米,在管家桥被日本人抓着当了伕子,父母和妻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们一定等急了!
第三天到了铜井,日本兵总算放了他们。一人发了一张路条,崔金贵和金小夫像捧着一道圣旨似的捧着路条往回走。崔金贵胆子小,他不敢走夜路。他赶马车时,也总是晚出早归,他怕天黑了出事情。他的马车和四匹马也被日本兵拉走了,那四匹马是他和父亲卖糖球、贩花生米积起来的钱。枣骝、海骝、青马和甘草黄,四匹马是他家里的四根柱子。现在,柱子被人拆掉了!他和比他小一岁的金小夫躺在田野里,望着寒夜中天上的星,各人想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