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数百年来的规矩,公侯王爵停灵三月后才要下葬,以昭显勋贵,寄托哀思。莫说是公侯世家,便是寻常的官宦,辞世后也皆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才会落葬祖坟。
皇上这旨意重重地打了积威数百年的沈氏一个响亮的耳光,将沈氏的尊严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之下,让横死的安远侯沈谦死不瞑目。
但若是不尊旨意便是罔顾太子的安危,便是忤逆君上的重罪,若是龙颜震怒,直接一道圣旨夺了沈氏的勋爵,灭了沈氏的嫡脉,朝中御史却也是无法劝谏的。
现任的安远侯沈灏承受着族人活天的愤怒,接了这道屈辱的圣旨,在十月初二那日将沈谦的灵柩出殡匆匆地埋进了祖坟。
他是忿恨的,不满的,忐忑的。身为新上任的安远侯,自己的父亲被皇上这样的践踏,便等于是在践踏他的尊严和脸面。他并不笨,因此也从皇上的旨意中多少揣测出了几分如今的形势,知晓皇上不待见沈家,自然也就不会待见自己,自己虽然成了侯爵,但以后这条路却并不容易走。
但沈濒的内心深处,不可否认地也藏了几分志得意满和扬眉吐气的舒畅。他窝窝囊囊醉生梦死地过了三十年,一直生活在父亲和大哥的阴影下,便是心中至爱的女人当年也因为自己是不能承爵的嫡次子,而断然拒绝了他的求亲。
虽然秦氏最后还是嫁给了自己,并且是以平妻的身份,但她向来心高气傲,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并不满意,没少在自己面前冷嘲热讽过,即便自己努力将名下的几个铺子经营地有声有色,让她衣食无忧荷包丰满也不能使她满足。
谁能料到,时来运转,这侯爵之位竟然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正当沈濒感慨万分之际,沈棠却愁得茶不思饭不香。
碧笙将特意做了的食物放到几案上,心疼地说道,“小姐,这是我亲手做的糖醋排骨,是您最爱吃的菜了先用过了再想事情也不迟。这几日您心神耗费甚巨,成夜地不合眼但却没用多少饭菜,长此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沈棠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勉强吃了几口,素日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此时却一点滋味也无,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她强迫自己吞了几口,便又匆匆地将碗筷放了下来,又重新拾起了笔墨,在纸上圈圈画画了起来。
碧笙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几上的饭菜收拾到食盒之中。然后便退了出去。
廊柱下,碧痕问道,“小姐用了多少?”
碧笙撅了噘嘴,将食盒打开给碧痕看了一看,嘟嚷着说道,“吃饭皇帝大,便是再忙,也不该连饭也不吃了,你瞧,就挖了那么几小口的米饭,人家费了一个上午的辛苦做的排骨也只吃了一块。这一连好多日了,都吃不好睡不着的,再这样下去,怎生是好?”
碧痕向她摆了摆手,“小姐心中有事,这时节又事关沈氏的生死,小姐吃不香,也是常理。你先去收拾了,我再去劝劝,若实在小姐不听,咱们再去求二少爷来一趟吧。”
碧笙点了点头,提着食盒转了个弯便去了小厨房。
碧痕轻手轻脚地进了沈棠的内室,见她正拧着眉头在纸上不断地涂涂画画,便伸过头去看她写的什么,但白纸之上,却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奇怪符号,她不由好奇地问道。“小姐写得这是什么,怎得我一点也看不懂?”
沈棠的身子微微一窒,抬起头来勉强笑了一笑,“我想事情的时候习惯乱写乱画,这符号里的含义只有我自己才懂,你自然是看不懂的。”
碧痕的本意不过是要打开话题,并不真的是要深究沈棠写了什么,因此也并不在意,轻柔地替她沏了一盏茶,然后递了过去,“小姐先喝杯温水润润喉。”
沈棠接了过来,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满怀愧意地说道,“这几天让你和碧笙操心了,碧笙接连几日费尽心思替我做好吃的,我并非不懂她的好意,但却是真的吃不下什么。这丫头脾性暴躁,想来心中已经生了恼意,待会你若是见了她,替我好好道一声抱歉吧。”
碧痕心中一暖,说话的声音便更见轻柔了,她低声劝慰道,“碧笙她又不是傻孩子,哪里会就这样生了小姐的气?小姐多虑了,我看小姐长吁短叹的,不如小姐将心中的烦恼说与我听听,我虽然不才,没有小姐聪慧,但小姐有个倾诉的对象,好歹心里也能舒畅一些。”
沈棠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所料果然不差,祖父昨日方才落葬,今日便有好几家朝臣临阵倒戈,转向了太子,三皇子派了小林子公公来讨我的主意,可我一时却想不出解决之道来。眼看皇上的动作招招狠辣,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世人将如何评价他,对我沈氏连番使出阴毒的致命招。而我们却完全无力反抗,甚至连抵招都有些难了,这种时候。我哪里还有心思好好吃饭?”
碧痕凝着眉头问道,“小姐您不是说过,那些朝臣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值得一提,等将来我们势力盛了之后,他们也还是会再投过来的,何至于发愁成这般模样?”
沈棠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只是朝臣这样哪里值得我这样担心?我怕的是,祖父之前联络的那几个世家勋贵甚至几家王爷处都会有所变动啊!皇上这样雷霆万均的阵势,谁能不暗自动容?他们本来坚定的心又岂能不再添犹豫?这会还并未动起来。只不过是还不曾到了该动的时候。若此时我们不能拿出点法子来,那祖父之前的努力便就都付诸流水了。”
“这也就罢了。”她怅然中带着几分气愤地说道,“让我失望忧心的是,外难未除,却先自起了内讧。以沈谅为首的沈氏旁系昨夜竟然背着我去闹了太叔公,他们似乎料定了这回沈氏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想要剥离出沈家,以免将来的滔天大祸落到他们头上去。”
碧痕柔声劝慰道,“所谓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旁系生出异心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姐难道忘记了,当年方家也是经历过这么一遭的。”
方远山公还在世的时候,淮南方家的盛景绝不输沈氏太多,但远山公一辞世,沈棠的外祖父又因为谏言的罪了先帝,因此被罢免回乡,众族人怕受他牵连,竟纷纷提议将他们这一支逐出方家,族长竟然也同意了。
后来方明轩得了皇上看重之后,方氏的族人倒也曾想过要他们回去,但方明轩向来是个硬气的汉子,当年所受的冤枉气还不曾抒解,又怎可能再去受那般迎高踩低的族人之气?他断然拒绝了。
方明轩不曾娶妻,也并无子嗣,后来骤然猝死,那些族人又怕惹了麻烦,竟然无一人提出要过继个嗣子与他,好继承他名下的财产。
沈棠想到从前舅父没因为族人而少抱怨过,一时苦笑道,“这些道理我哪能不懂?我只是没料到沈谅他们竟然会那样心急。祖父常说,沈氏能够屹立大周数百年而不倒,并且越来越强,全是因为族人都恪记不离不弃同心同德这八字祖训,但如今看来,却不过只是因为从前沈氏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危机罢了。”
这便是家族,最靠不住,但却不能没有的家族。
她低低地沉吟,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起来,过了半晌后,她才重重地说道,“也罢,人各有志,既然沈谅他们想要录离开沈氏,那我便就应了又如何?只盼将来,他们不要再后悔了又想回来,那时,可就不会那样容易了。”
“更何就……”她转头对碧痕说道,“那些旁支到处打着安远侯府的名义谋寻好处,我早就有些看不惯了。正好此时,趁着这机会也好将沈氏这棵大树的枝叶好好地修一修。”
密室内,沈棠沉静地对太叔公说道,“堂叔公的事情,全叔已经禀告过我知晓了,棠儿听了心中甚感沉痛,祖父在时,对族人一视同仁,从来不分嫡系旁支之分,棠儿本来是想承袭祖父的意思,也不分彼此地待之。”
她语气微顿,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但如今情势危急,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堂叔公痛定思痛,忍而出此下策,棠儿却也是能够理解的。
三皇子毕竟是我沈氏嫡女所出,将来若是事败,新皇处置沈氏时,也必不会累及旁支,这样想来,从前倒是棠儿的不是了。”
沈谅沈讷二人的脸色讪讪的,沈棠这话虽然句句都是为他们设想,但听起来却别扭之极,倒显得他们自私自利,只顾在富贵时共享,一旦家族有了危难却立刻躲开一般。
虽然这也是事实,但他们却并不愿意被人提及。
太叔公抚着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声,“谅儿,讷儿,叔父再问你们一句,你们可想好了,要从此录离出沈氏去?文书一出,将来沈氏犯祸再与你们无干,但若是沈氏得了富贵。你等却也再不能来要求享受,你们,可想好了?”
沈谅面色红一阵青一阵。隔了半晌方才说道,“若是老侯爷将家主之位传给了枫儿,那我等或还愿意拼死一搏,可大小姐她再聪明却也只是个还未及笈的女娃……”
他瞅了一眼沈棠,然后沉声说道,“前几日,为了重新游说那些反戈的朝臣,我与讷弟一家家地去拜访,受了多少屈辱,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大人重新考虑了起来,但当他们问及谁是如今沈氏的家主时,我真是难以启齿,那些大人们听说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掌管着沈氏,皆都大笑嘲讽,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然后便就都闭门不见了起来。”
太叔公神情肃穆地望着他,认真地说道,“纵是如此,你也该回来与棠儿说明缘由,然后大家再一块想法子度过难关,怎能就这样不管不顾,甚至连棠儿都不通知,便吵嚷到我那里去呢?说到底,还是你心中看不起棠儿乃是个女子罢了!”
沈谅并不否认,低低地将头撇到了一边。
沈讷却委屈地说道,“叔父,咱们几家虽然是旁支,但家里的人口却都不少,孩子们虽然托嫡支的福生活过得富足,但我们却也是付出了辛劳的。若是三皇子得了势纵然再好不过,但封王拜爵富贵荣华的却是嫡支,咱们的孩子充其量出门的时候更体面一些罢了,没得得势了捞不着好处,失势了却还要让他们受这抄家灭族的罪?”
人人都有些私心,沈讷这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却也是个事实。
但太叔公却并不这样想,他深以为沈再的话纯属狡辩,既然身为沈氏族人,享受到了沈氏的好处,自然便也该与沈氏患难与共。
在这时代,要生活地富足何其不易?若非背靠着安远侯府这棵参天的老树,旁支的那些孩子们哪里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能进族学,出门能受人尊重,不让人小觑?
他气呼呼地指着沈讷,怒声喝道,“讷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父亲辞世的时候只不过留给你一个宅院,几两银子,你身上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我且问你,你名下的铺面哪里来的?你手中的银两哪里来的?是谁给了你出入前呼后拥的本事?又是谁让你能出入高门大户与大小官员同桌而食,人人都尊称你一声讷爷?”
他沈讷的一切,身份地位,财产名誉,皆来自安远侯府。
沈棠低垂的眼眸徐徐地抬了起来,殷殷地望着太叔公,“太叔公莫要气着了,人各有志,既然两位堂叔公生出了去意,再勉强也是无用的。大家都是同族之人,虽然有着嫡脉旁支之分,但往上推个多少代,不也仍旧是一个老祖宗的血脉吗?一家人何苦为难一家人,既然两位堂叔公心意已决,咱们便就成全了他们,莫要让人说咱们沈氏嫡脉毫无气度!”
太叔公敛着神色深深地一叹,“棠儿你是家主,太叔公虽然长了你几辈,但这些决莱大事上,却也越不过你去。既然你愿意成全了他们,那我也没有意见。”
他虽然说着没有意见,但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写着痛心疾首这四个字。
沈棠闻言浅浅一笑,眸光微转,将室内众人的脸色皆都看入了眼中,她对着沈谅和沈讷说道,“既然太叔公也没有意见,那两位堂叔公全家离开沈氏这事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言一出,室内不由哗然,族中这些能独当一面的精英们不由都互相悄声地议论了起来。
沈棠转头望向堂中窃窃私语的众人,不由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她朗声说道,“若是在座众位中还有人也存了两位堂叔公一样的想法,不如现在就提出来,虽然都是嫡脉,但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只要太叔公立了文书证明分了出去,那想来皇上也好将来的新皇也好,也该不至于寻你们的麻烦。我沈棠说话算话,现在提出来要离开的,绝不追究。若是错过了今日这机会,等事到临头再生去意的,便是我肯,就怕皇上不肯放过你们了。”
太叔公闻言颇有些不解,但见沈棠神色安静,胸有成竹,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