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潜应了声,便随他去。
“季渊。”公羊刿叫了声,悠悠道,“我那剑是公羊家的传世宝贝,我还会要回来的,勿教那些不识货的兵卒糟蹋了。”
一直不说话的魏安听得这话,也想起什么,对裴潜说:“还有我的凿子锤子。”
裴潜啼笑皆非,不理会公羊刿,却看向魏安:“四公子的凿子锤子,崔军师要去了,公子想讨回须问他。”说罢,转身走开。
“崔公子要那些做甚?”阿元在一旁好奇地问。
魏安拉着脸,眼睛里满是纠结。
第二日早晨起来,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为了减少些马车的颠簸,我还不怕热地用布条裹住腹部。
除了进菀城那日,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出门时,不禁四处多看两眼。
街道屋舍都是寻常小邑的样式,不少兵卒来往走动。正待收回目光,一阵马蹄声忽而传来,望去,却是一名全身甲胄的青年骑着马朝这边奔来,街道都是人,他却不放慢,引得一阵鸡飞狗跳。
“小心!”眼见着他冲向这边,公羊刿连忙伸手,将我拉到车后。
只听一声马嘶,青年在马车的丈余前停下,盯着我。
“林将军!”看守我们的士卒连忙向他行礼。
那个青年却不看他们,只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及冠,打量我的眼神冷冷的,全无和善。一阵不安袭上脊背,我立在公羊刿身后,袖子底下的手不禁护上腹部。
“这位将军,不知有何贵干。”正当不知所措,公羊刿开口道。
“你就是傅嫤?”青年也不理公羊刿,看着我道。
阿元皱眉:“无礼……”
我拉着她,望着青年,道:“正是。”
青年冷笑,突然“锵”地拔剑。
公羊刿的身体僵住。
“将军不可!”旁边的士卒连忙劝止。
“什么不可!”青年喝道,“此妇被俘,竟也好吃好喝养着,出行还可乘车!裴潜何在?!他这般款待仇人,岂非辱我淮扬脸面!”
“住手!”就在这时,裴潜断喝的声音传来。只听脚步纷乱,士卒中间,裴潜大步走来。他甲胄披挂俱全,手中拿着银盔,看着青年,脸色发沉,“收剑!主公有令,任何人不得扰傅夫人,少成欲抗命?”
青年脸色不定,瞪着他。
“你休拿表兄压我!”他毫无惧色。
“某不过奉命行事。”裴潜面无表情。
青年冷笑:“哦?我不肯,如何?”
裴潜上前,身后“刷”一声,十几士卒列队而出。青年亦挥手,亦有近二十人涌上前来,戈首矛头,针锋相对。
众人皆变色。
“都给我放下!”一个中气十足的娇喝传来。
我的心正提在半空,听得这声音,倏而愣了一下。
望去,只见围观的士卒被分拨开,一个大袖罗裙的身影从后面急急走出。
“林崇!”吴皎饰珠戴玉,脸上描画得精致,却配着一副怒容。她指着青年,娴雅的宽袖在风中显得极不协调,“谁让你来的!你给我收剑!”
☆、楼船
青年看到吴皎,似乎很意外,强硬的神情顷刻间变了个样。
“阿皎……”他有些踌躇。
吴皎瞪着他。
青年一脸不忿,片刻,收剑入鞘,“锵”一声,显得怒气未消。
吴皎又环视军士,目光凌厉。
军士们也纷纷收起兵刃。
最后,她看向裴潜。
裴潜一直不曾动刀刃,立在原处无所动作。
“表兄有些误会,冲撞了将军,还望宽宏不咎。”
“谁要他宽宏……”青年立刻道,可吴皎的眼刀再度飞去一记,他立刻打住。
他神色变幻,“哼”一声,调转马头一踢马腹。又是一阵纷乱的声音,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道路,青年驰骋而去。
吴皎面色复杂,未几,转向裴潜。
“多谢女君。”裴潜向她一揖。
吴皎腮边泛红,有些尴尬:“将军不必多礼。”说罢,却看向我,“听闻,傅夫人亦往邺城?”
“正是。”裴潜答道。
吴皎微笑:“如此甚好,我这一路正愁无人作伴,夫人的车可与我同行,如何?”
我讶然,看向裴潜,他脸上亦是诧异之色。
“女君,”裴潜沉吟,道,“傅夫人乃是魏氏眷属,与女君同行,只怕……”
“不妨事。”吴皎忙道,“前番招待不周,以致傅夫人受伤,我心中深愧。如今往邺城,路上诸多不便,而我有从人,与夫人同行也好照应。”说罢,她转向我,微笑,“夫人以为如何?”
又是一个懂得扔包袱的。
我看着她,抿抿唇,轻声道:“女君好意,却之不恭。”
“如此,便定下了。”吴皎和颜悦色,看向裴潜,眉眼间俱是笑意。
随从将围观的士卒赶散,众人重新为出发忙碌。
“我分拨些士卒过来随你,如若有事,我会即刻赶到。”待我坐上马车,裴潜走过来,对我说。
我颔首,心里定了些:“嗯。”
“那个林崇是何人?”公羊刿在一旁看着,不紧不慢地问。
“林崇乃吴氏表亲。”裴潜道,“在主公麾下任副将,昨日才到菀城,亦同往邺城。”
公羊刿似笑非笑:“他似乎不喜欢你。”
裴潜瞥他一眼,嘴角露出苦笑,没有答话。
往邺城的道路并不艰难,出了菀城,行走十几里到了菀江边上,只见十几艘大船一字排开。南方水道纵横,听士卒说,上了船以后,可以凭水道直通邺城。
这消息有好有坏。好处是,如今水丰浪小,大船走起来比车马安稳,我不必担心颠簸过重;坏处是,吴皎和我同一条船。
我虽答应与吴皎同行,可上了船就全是她的地盘,我没有这个胆。登船前,我委婉地说我与从人共船,不愿分开。不料,吴皎随和地一笑,让阿元他们和裴潜派来的士卒都上了船。
果真全是好意?
正当我狐疑,崔珽突然来到。
他骑着一匹马,□和残腿上,革带一圈一圈缠得牢固。我眼前一亮,那正是魏安为他做的马具。
看向魏安,他看着崔珽,又看看那马具,有些愣怔。
“某闻得此船人太多,特来邀四公子与某同船。”他温文道。
我看着他,不明其意。
“谢公子好意,四叔与妾同船。”我回绝道。
崔珽笑笑,却看着魏安,朝江面上一指:“四公子,可见那楼船?”
我和魏安都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缓缓驶来。上面造有楼,竟有三层。
“四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在山阳,你我曾谈过巨舰楼船?那船是某依据当日议论之法营造,四公子可愿一观?”
魏安眼睛发亮,没说话,却看向我。
我觉得额角隐隐发胀。
“四叔不可与我等分开。”我重复道,看着魏安。
魏安的目光微微黯下,转向崔珽:“我不去。”
崔珽张张口,正要再说话,吴皎的声音忽而响起:“那就是军师营造的楼船?”大船上,吴皎走出来,望望那楼船,又看向崔珽,淡笑地缓缓道:“久闻军师高才,我欲往楼船上一观,不知可否?”
江上的风很大,楼船的两排浆齐力划开水波,声音如同擂鼓,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岸边。
我立在二楼的船舱上,窗户开着,江景和甲板上的人影一览无遗。一群舟人和士卒里面,最显眼的就是崔珽和魏安。
崔珽坐在推车上,似乎在对魏安解说着一处船舷,魏安立在旁边,看那模样,似乎一直在沉默。
阿元将褥子垫在舱内的甲板上,我坐在上面,瞥瞥另一边的吴皎。
不料,她也看着我。
“还有坐褥么?”她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点头:“有。”
“取来。”吴皎道。
待褥子取来,吴皎也进了舱,让侍女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室中无声。
我正要转开目光,吴皎开口道:“你从人不少。”
她的目光看着下方甲板上立着的三人,韦郊和黄叔在跟看守的士卒说着话,公羊刿抱臂靠一边,似乎在观望风景。
“上路匆忙,都是些熟悉之人。”我说。
“是么。”吴皎一笑,“从人也用宝剑,魏氏果真财大。”
我知道她指的是公羊刿,也不解释,莞尔道:“女君过誉。”
吴皎又道:“还有那位四公子。我尝闻丞相之子皆人中龙凤,原来木匠也算本事。”
这话带着刺,我也并不恼怒,平心静气:“四叔心思奇巧,曾在淮阳一箭射死梁充之子梁衡,想来女君也曾听闻。”
吴皎不以为然,转而道:“夫人看这楼船如何?”
“甚好。”我说。
吴皎笑笑:“我兄长也想造楼船,可惜战事频发,船匠都忙不过来,也无崔军师这等人相助。”
我不懂这些,道:“如此。”
“夫人可知晓楼船何用?”吴皎又道,盯着我,“楼船无坚不摧,冲撞、投石、运兵,骐陵之战,就是用楼船往魏营中投火,将魏军水寨一举攻灭。”
这般言语有些来头,我预感着这话还没说完,并不接话。
“夫人不担心你那夫君?”果然,吴皎话锋一转。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
“夫妻结发,岂有不担心之理。”我说。
“结发?”吴皎眉头一挑,悠悠道,“骐陵之战,季渊公子也在其中。夫人若见他与大公子厮杀,不知会帮谁?”
“啪”一声,身旁的阿元失手落了水囊,她连忙拾起,歉然地看看我。
我暗自平稳心绪,对吴皎淡淡道:“此乃妾私事,与女君无干。”
吴皎嘲讽地看看我,拈起一枚蜜饯,转开头去。
我无法喜欢这个人,不过显然,她也不喜欢我。
坐不得多时,她起身走了出去。可正当我以为她不屑与我同舱的时候,没多久,她又走了进来。
“来人,将铺盖取来。”她看也不看我,“我要困觉。”
往邺城的路可谓顺风顺水,在船上捱了一夜,第二日又行了半日,就已经进了邺城的地界。
这一路上,吴皎没有为难我,跟我说的话也寥寥无几。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她明明不喜欢我,却让我留在船舱里。
船上生活单调,除了坐坐,走走,我做得最多的是就是扶着窗口眺望江景。而每当我回头,都能毫无悬念地发现吴皎在看我。
“夫人。”阿元用手肘捅我一下。
我看向她,她却使着眼色,压低声音:“那个吴女君,方才学你。”
“学我?”我讶然。
“她学着你撩鬓发。”
我莫名,笑笑:“撩鬓发而已,谁人不会?”
“你不一样。”阿元说,“你是翘着小指,用四指,背过来……嗯,这样……”
我:“……”
尽管觉得阿元言过其实,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好几次想去摸腹部,都生生忍住,唯恐吴皎看出端倪。
魏安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据阿元观望回来说,他一直与崔珽在一起,昨夜里,二人甚至点灯夜谈。
“四公子怎会赏识崔公子?那可是仇人。”阿元皱眉道。
我心里也有些担忧。崔珽我虽不了解,却知道他能助梁玟割据一方,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而魏安心思单纯,崔珽用一个什么楼船就能引起魏安的兴趣,我就怕崔珽万一不安好心,魏安会被他算计。
待得终于到了邺城,只见晴空万里,岸上忙碌,人头攒动。
船停稳之后,舟人搭起木板作桥。
魏安站在我身旁,崔珽到了船舷边,转头朝他笑笑,由仆人背着下去,走在木板上的时候,魏安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担心。
“四叔昨夜睡得好么?”我打岔问。
“嗯,好。”他说。
还好?我看着他发青的下眼睑,笑笑:“崔公子可曾将锤子与凿子还回?”
魏安摇头:“不曾,他说要借用些时日。”
果然。
“四叔,”我轻声道,“勿忘了崔公子是梁玟的军师。”
魏安望着我,目光清澄。
“嗯。”
“嗯?”我讶然。
“长嫂,”魏安认真地说,“你说过,群雄争战,各为其主;兄长说过,欠钱还债,恩怨两清。我想过了,先前崔公子得胜,是因为我不曾造船。等我将来造了楼船再赢他,我们就各不相欠了。”
“那四公子也须回得雍都才能算作数。”这时,公羊刿低低地岔话,他指指舟下一行车马,“吴琨来了。”
☆、邺城(上)
我没有见过吴秀和吴璋,吴琨也是第一次见。从大舟上看去,只见他是个面庞白净的青年,天气炎热,他穿着一件薄布袍,冠发齐整。
裴潜首先迎上前去,二人立在一起,吴琨看起来与他同龄,个子稍矮一点。
船队上的人大多是吴军兵将,见到主公前来,无不欢呼雀跃。我望见林崇带着兵卒跳下船,向吴琨行礼。吴琨神色随和,与林崇交谈了几句,转头朝这边走来。
崔珽坐在推车上,迎上前去见礼。从这里望去,崔珽虽矮了他半截,那背影却是笔挺,与去年见魏郯时一个模样,有亢无卑。
“兄长!”吴皎快步走到船舷边上,一手举着便面遮住半边脸,眼睛笑得弯弯。她登上桥板,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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