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说的什么话,”我强自镇定,“我带着天子的祭品,自然要去淮南祭祀。四叔说我要走,我却要走去哪里?”
魏安一愣,似乎被我问住了。他想了想,却道:“许是我听错了,不过兄长也说过偏室里有金子,长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告诉母亲。”
我瞪起眼睛,没想到这小竖子,竟敢拿金子来威胁我!
我盯着他,暗自咬唇。
魏安也望着我,两只眼睛平静无波。
“长嫂,我不想回去。”魏安认真地说。
我闭闭眼睛,用手指揉揉额角,有些酸痛。
☆、祭扫
我最终没有把魏安赶回去。
我当然不是不想让郭夫人知道那屋子里的黄金,而是听了魏安的话以后,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于是,我把魏安留了下来。
我写了一封手书,向郭夫人禀明魏安跟随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圆谎麻烦,我在书中说魏安思念兄长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时已出了雍州地界,护卫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两边护卫不周,故而打算先让魏安随我去淮南祭祖,完毕之后再一起回去。
此事耽误不得,写好之后,我让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车马继续前行,没有空余的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车上,手里一路上都在摆弄着随身带来的小木件。
傅氏起于淮南,不过早在两百年前,傅氏本家就迁到了长安,留在淮南的不过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坟。以前在长安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和族人回淮南来祭祖,香烟缭绕,鼓乐喧嚣,各家供奉的祭品能从堂上一路摆出大门外。
淮南是富庶之地,乱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枭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挟少帝到洛阳的时候,他曾经纵容收下军士到淮南抢掠,而后,谭熙、董匡曾在此大战,加上其余各路匪众滋扰,几年下来,这一带已城池尽毁。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将淮南收入囊中。不过此地与吴璋割据的淮扬交界,又兼林泽茂密,多有散勇流窜。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处小邑,也在战乱之中化作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荒草丛生,死寂一片。
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废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惊地走过去,只见原来的白墙上有火烧的痕迹,却明显被人修补过,房顶和屋梁都是新的。
再走进堂上,里面的牌位几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个挨一个,刻着父亲和兄长们的名字。
我盯着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无先兆的,眼泪倏而模糊了全部。
那些至亲的人,视我如明珠的人,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几年来,我刻意地遗忘那些让我疼痛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好像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像他们还会回来。
可当他们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块,我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从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来。
天灾人祸,昔日热闹的城邑成了荒野,风从天边扫过,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树上。
府兵们忙忙碌碌,有人收拾着祭祀后的祭品,有人打扫门庭,领队的军曹大声叫人到附近的废墟里去看有没有柴火和灶台。
我坐在一段残垣上,望着远处的坠坠夕阳,心中已经说不上凄凉或悲伤。
我想起了给父兄送行时的情景。
那时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厦倾颓也不肯服输。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唱那首扶灵时才会唱的歌,走到最后的时候,父亲突然笑了起来。
“阿嫤!”他朝我大声喊,“别哭!活下去!”
……
“夫人……”耳畔传来阿元哽咽的声音,回头,她擦着眼睛,问我,“今夜在此留宿么?”
“嗯。”我答道。不在这里留宿还能怎么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了开去。
我深吸口气,擦擦眼睛。哭过以后,心中的郁气排解不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疑惑。
傅氏仅我一人,这祖宅却是新修的。
是谁?
魏安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我几乎忘了他。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瓦砾堆里翻检。
“四叔寻什么?”我问。
他抬头,答道:“寻些碎木料。”
我瞥见他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几只参差不齐的木柄,想来是小锤子小凿子之类的工具。
离家出走也不忘了带上这些,魏安的确是个怪人。
“这是长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问道。
“正是。”我说,故作轻松,“四叔觉得如何?”
魏安的眼睛在我脸上瞄了瞄,许是方才哭得红肿,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不错。”魏安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过了会,补充道,“父亲也有老宅,在河西,不过比这里热闹些。”
我默了一下,道:“这里从前也是热闹的。”这话再说下去又要起伤感,我对他说,“稍后还要用食,四叔勿走远。”说罢,转身走开。
回到老宅前,军曹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担忧:“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须多加小心。”
“怎么?”我讶然。
“此地强人出没,方才来时,我曾见有人影在树林里探头,只怕是歹人的细作。”
我沉吟,听他这么说,确有些担忧。不过看看这些府兵,他们都是魏郯一手历练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马,乌合之众即便来抢劫,也要掂量掂量。
“知道了。”我对军曹说。
许是我们操心过度,一夜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老宅虽然被毁过,可修得还算不错,至少前堂和左右两塾有顶有门。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给府兵们歇宿。
早上起来,从井里打来水洗漱一番,再吃过些东西,我们就启程回雍州了。
“出来几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觉无趣?”上车前,我问魏安。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听说兄长在豫州。”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四叔想去豫州?”我问。
“嗯。”魏安点点头。
“太远了,不去。”我笑笑,转身走开。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静,我望着路旁落寞的田野,忆起从前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色,许久都没有说话。
虽然田园荒芜,这里的林木却显得更加茂盛,时而有溪水环绕,蓝天下别样美好。
当前方一片浓密的树林迎面渐近时,军曹忽然令车马停住。
“怎么了?”我感到不寻常,隔着帘子问道。
军曹没有答话,却紧盯着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从林中射出,太远,没有射中什么人,却教众人立刻惊起。
“护卫夫人公子!”军曹大吼一声拔刀。
府兵们训练有素,即刻列作阵式抵挡。御人则即刻调转马首,往回退去。
箭不断地从树林里飞出来,我听到粗野堆得鼓噪声音,隔着竹帘能看到有人影窜到路上。不过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毛贼,府兵们虽人少,且挡且退,却是有条不紊。
阿元紧紧抓着我,满脸惊恐。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却听一阵鼓噪声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见一伙人突然从路旁的高草中窜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刀。
眼看杀戮将近,军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御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马发力奔起,颠得我和阿元一下后倒。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车能不能跟上,着急地大喊。
无人应答,却有呐喊和刀刃的铿锵声在后面不断传来,突然,马嘶鸣一声,霎时天地颠倒,我和阿元被倾覆的车厢带着狠狠地撞在车壁上,一阵翻滚。
外面的喊杀声沸沸扬扬,似乎又有一群人杀了来,惨叫声不绝于耳。阿元抱着我不住发抖,我也缩作一团,脑海刷白。
“……将军!”我听到有人喊。
“去看前方伤亡多少,穷寇勿追!”一个声音道。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却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车帏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光照一同出现在眼前,刺目,却清俊依旧。
“阿嫤!无事否?”裴潜一把将我扶住,神色紧张而关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鲜花~
今天有点少,不过我引出了一只大猪脚啊~~~
☆、淮阳(上)
贼众被裴潜带来的军士打退,激战一场,众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伤了几个,所幸无人丧命,有人正给他们包扎。马车被贼人使了绊马索,拉扯的两匹马都摔伤了腿,车厢也坏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护卫着,毫发未伤,此时又镇定地坐在牛车上摆弄他的木件,不时抬头瞥瞥这边。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潜一直站着,身上的青袍修长。
许久不见,他的身形壮实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临风咏赋的单薄少年。他的腰间悬着剑,眉宇也宽了些,儒雅依旧,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我曾设想过我和裴潜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娶新妇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对他又抓又挠骂他负心,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莱阳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扑上去痛哭一场,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后,当现实与时光磨灭了所有幻想,我已经不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就像现在,我面对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正向裴潜禀报贼众伤亡,裴潜听着他说话,好看的双眉微微蹙起。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走开,时不时问些话,声音清澈,正如长久在梦里徘徊的那样熟悉。
说完了话,那人走开,裴潜再度转过头来。
“饮些水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用食么?”
我摇摇头。
“还害怕?”
我没有表示。
裴潜微微弯腰,看着我,片刻,轻声道:“阿嫤,说话。”
我望着那双眼睛,仍然不开口。
裴潜低低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回头对一名军士道:“收拾车驾马匹,回淮阳。”
那军士应下,转身传令。
我吃了一惊,看他们的架势,是要带上我们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阳!”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涩涩的。
裴潜看向我,苦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声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恼。
“我不去淮阳。”我重新说一遍。
“不去?”裴潜脸色平和,“你看看护卫你的兵卒,有几个不带伤,此去雍都最快也要八九日,他们走得了么?若再遇上些匪徒,又当如何?”
我被他问住,一时语塞。我想坚持,却不得不承认裴潜的话没有错。心狐疑不定,脸色也跟着阴晴莫辩。
“还有什么话要问么?”裴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犹豫一下,瞅着他:“你怎会在此?”
魏傕伐谭熙,兵力只有对方的一半。天下割据,各路豪强之间虎视眈眈,魏傕一方面顾忌寡不敌众,一方面有顾忌后方无人,于是,东南的吴璋就成了魏傕的结盟首选。魏傕与吴璋约定,吴璋出兵五万,与魏傕共同伐谭,事成之后,淮水流域尽归吴璋。
吴璋在淮阳拥兵二十万,倚仗山泽天堑,本是一块难咽的骨头。这五万兵马,对于魏傕来说其实只能算个零头,但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背后的包袱交给吴璋,让他牵制荆楚蠢蠢欲动的梁充。
于是,魏吴交界的淮南成了两军共守之处。
而裴潜,是吴璋驻在淮南的主将。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耐心,毫无保留,就像我从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一样,他说完了,就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听懂没有。
若在从前,我会想七想八,拿些全不着边际的念头来烦他。可是现在,我听完以后,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匹换上了好的,车厢坏了半边,但还能走。
我就坐在这样的马车上,满腹心事,颠颠簸簸地去了淮阳。
淮阳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还像个样子的城池。因为战事的关系,这里除了民人,街上到处能见到拿着武器的军士,见到人马来到,纷纷让开道路。
穿街走巷,裴潜把我安置在城中一处安静的宅院里。
“前面挨着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来。”他对我说。
我颔首,没看他的脸。
裴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却在我的耳畔延续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着我,满脸担忧。自从见到裴潜,她和我一样心绪不定,在路上的时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裴潜怎么会突然出现,我们到了这里之后又该如何?可我现下的心思也一样浑浑噩噩,要想的东西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转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他的木件。
我开始后悔带他出来。刚才遇袭,要是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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