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国务院。”
这可是不同寻常。二十五年来,福莱斯特上校接到的所有命令都是书面的,就连休假也会由陆军部出具一张油印的批条以备存档,上面写着“准假”。而且国务院无权命令他。但是,作为一名武官,他的地位是很微妙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
这封信由外交信使送来,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德国入侵波兰以后,使馆的一般来信和使馆人员的私人信件会隔上几周,突然来一大堆,它们肯定是受到了德国人的严格检查,在这里,外交豁免权是不存在的。只有最重要的邮件,由外交信使亲身携带才可以保证安全,免于检查。
“那,什么时候?交给谁?” 皮尔擦了擦他的大而扁的鼻子,那是几年前飞机出事撞坏的。
“中场休息时,你在阿波罗厅等着,会有人来找你的,他叫克里斯托弗。”代办摘下眼镜,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后脑勺靠在手指交叉的双手上。“晚上,丽萨一起去吗?”
“是的。”
“我知道丽萨不喜欢瓦格纳,可是希特勒喜欢。”代办做了个鬼脸,因为有胡子遮着,鬼脸几乎不被察觉。
“丽萨没问题,先生,只是听得太多了。”
“那好,关于信的事,不要告诉丽萨。还有,记得穿军礼服。”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皮尔一般不把工作上的事告诉太太,但是代办也从来没有就这一点叮嘱过他。还提醒他穿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场合该穿什么吗?皮尔有点不高兴地站起来,说“好的,先生。”
走到门口,皮尔意识到,今天晚上的这种场合并不要求一定要穿制服,而他们美国人的习惯是能不穿,就不穿。这同现在德国的风气很是不协调,难道是代办希望他们不要过于特别,在这一点上入乡随俗。这不可能,那又是为什么呢?皮尔想不出来。
三十七、美国来信
德国国家歌剧院在柏林市中心的菩提树大街上,最初建于1743年。这是一座典型的巴罗克式建筑,剧院内精美的雕像和绘画比比皆是,大厅的墙壁和栏杆上布满了金色和白色的彩饰。三年来,皮尔·福莱斯特上校多次在这里听歌剧,或是列席纳粹党的重要会议。每当他走进歌剧院的大门,总是会多看几眼正面墙壁上,那只栖息在绕着花环的卐字上的金鹰,和它向周围射出的道道金光。这么粗俗、花哨,真是糟蹋了。
今天,他怀揣着那封神秘的信,挽着夫人的手臂,走进歌剧院时,已无心再看那只金鹰了。他们的包厢在二楼,从进门开始,一直到包厢落座,皮尔一直在不自觉地环顾四周,下意识地想要认出那个会同他接头的人,其实根本不可能。
歌剧院的演出大厅共有1500个座位,除了在柏林的各国外交官及夫人,还有许多德国人,他们大多数穿着制服,但是颜色和饰绦各种各样,就是皮带和靴子相同。从他们的职业态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军人。穿制服的党内官员看起来,和任何其它政界人士一样——快活、轻松,大部分人头发花白或是谢了顶——讲究的衣服紧裹在身上,尽管平脚掌穿着长统靴、凸肚子勒着武装带很不舒服,可他们显然在耀武扬威中获得了条顿民族的快乐。
作为武官,皮尔·福莱斯特上校主要的工作就是收集情报,军事、工业、民风等各方面的情报,但这跟谍报工作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他得到情报的来源主要是公开的信息:报纸,广播,出席各种宴会时与德国人貌似友好的交谈,各国记者与外交官之间以互惠互利为基础的信息交流,还可以参观工厂、新兵训练基地,从市场上商品的供应情况判断出德国的实力,战争还能够进行多久。他可从来没有真正从事过危险的工作。说到危险,他倒不怕。他是武官,有外交豁免权,况且送一封信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这样的事,大使馆里谁都可以做,为什么一定指派他呢?难道对方是个很重要的人,那会是谁?万一出了点意外……是啊,万一,皮尔有些心神不安,如果万一,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仕途会不会受到影响?会不会就此离开陆军?自己努力工作了二十五年,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佩戴上那颗星吗,眼看就要实现了,可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
整个上半场,皮尔都在那里胡思乱想,矜持地坐在太太身边,演出时盯着舞台,间隙时跟着一起鼓掌,有几次掏出手绢擦手心的汗。至于演的是什么?演的怎么样?他一概不知,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丽萨看出了丈夫有心事。中午,丈夫打电话回家,要她准备好晚上去听歌剧。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往常只要她有任何要求,丈夫都会无条件地满足她。所以她知道今儿晚上是非来不可的,配合丈夫的工作是她的首要职责。
好不容易等到中场休息,上校夫妇一起来到供休息用的阿波罗厅。阿波罗厅以典雅和谐著称,光线从顶部射入,像温煦的阳光。皮尔给自己和夫人各拿了一杯蛋花酒。这是一种用鸡蛋做的含有酒精的饮料。
皮尔抿了一口蛋花酒,用英语小声说:“上次好像还是白葡萄酒吧。”
“是的,你还记得第一次吗?”
“是香槟。”
丽萨晃了一下酒杯,咧了咧嘴,说:“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这个也没有了。”
上校一边同认识的人打招呼,不自然地微笑着,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时他明白了,代办要他穿制服的原因:在这人头攒动的休息厅里,他是唯一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
十分钟过去了,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还是没有人来找他,他越来越着急,觉得喉咙发干。
“你还要吗?我再去给你拿一杯。”皮尔接过丽萨手中的空杯子,问妻子。
“不了。你也不要再喝了,快开演了。”
“没事,我去去就来。”
皮尔走到服务台前,在他伸手拿酒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拿酒,两杯酒紧挨着,不知道是谁没拿稳杯子,碰了对方,于是两杯酒都撒了一些出来。
“对不起!”皮尔一边摔掉手上的酒,一边用德语道歉,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英语。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先生。您是皮尔·福莱斯特上校吧。我是克里斯托弗。”
是很标准,很清楚的美国英语,皮尔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国防军中尉,笔挺的灰绿色军服,闪亮的黑色皮靴,金色头发,薄嘴唇。尽管如此,上校还是马上断定,他不是德国人,不仅因为他说的英语,还因为他的眼神。皮尔只须一瞥,就从那双深邃的篮灰色眼睛里看到顽皮、欣喜、自信,这完全不同于德国人的谨慎与腼腆,这是只有美国军人才会有的眼神。
皮尔紧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对方并没有跟他握手,而是送上一块白手绢。他接过手绢,机械地擦了擦手。
“开演后五分钟,在盥洗室门口,有一位穿粉色礼服的夫人,金发碧眼,她是莉莉·斯特恩夫人,你把信交给她,记住,请一定先表明身份。”对方又用英语说道。继而提高了点音量,用德语说:“实在对不起,先生,希望没有溅到袖子上。”
皮尔听话地转动右手,看看袖口。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对方恭敬的地送上一杯蛋花酒,“您请,先生。”
皮尔接过酒杯,抬眼看时,中尉已经转身走了。
望着那个宽肩、窄腰的背影,上校很兴奋:真没想到,我们的人已经潜伏在了德军的内部,这真太好了,跟德国开战是早晚的事。他站在服务台边,几口喝完了蛋花酒,快步回到丽萨身边。
下半场开演了,皮尔同妻子一起回到包厢。坐下不久,皮尔就一脸痛苦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亲爱的。”丽萨小声问。
“大概是刚才喝多了,我去一下盥洗室。”皮尔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歉,悄悄地离开了包厢,重新穿过走廊,回到休息室。
现在走廊和休息室已经没有了客人,只有服务生在收拾。盥洗室门外没有人,皮尔感觉服务生在注意他,于是他进了盥洗室,让盥洗室的门留了一条缝。从镜子里,皮尔看到自己面颊通红,满脸油光。他拧开龙头,掬起些水,扑在脸上。滚烫的皮肤立刻感觉清凉,舒适,他又解开衣领,蘸着水,擦拭汗湿的脖子,然后用手绢擦干,重新系好风纪扣,面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这时门缝里传来女士甜美的声音。
“卡拉,你真的没事吗?”
“是的,没事,你不用进来了。”
“那我就在外面等?”
“好的。我一会儿就好。”
是她们吗?不是说只有一个吗?皮尔心里疑惑,但还是走了出来。果然一位穿粉色礼服的金发美人,皮尔狂喜地向她走去。可是她看看皮尔,迅速地转身避开。她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不知道这次会面?皮尔一时慌乱,没看周围是否有人就叫道:“请等一下,夫人。”
莉莉环顾四周,没有其它人。“您叫我吗?先生。”
“是的,夫人,您是莉莉·斯特恩夫人吗?”
“是。”眼前这个人,不论从神态还是制服,他都肯定是个外国人。莉莉预感到了什么。
皮尔镇定下来,想起了应该说英语。“能讲英语吗?夫人。”
莉莉又习惯地四下看看,眼光所及没有一个人。她这才点点头,用带口音的英语问:“您是谁?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您好,夫人,我是美国大使馆的陆军武官皮尔·福莱斯特上校,我这里有一封美国的来信,上面让我亲自交给您。”皮尔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神秘的信,把它交给将信将疑的莉莉。
莉莉身上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带点辣味儿的清香,像荷兰石竹的香味。
皮尔不动声色地嗅着莉莉身上的芳香,看着莉莉迷人的篮眼睛,忽然有了一种满足感,虽然他不知道信的具体内容,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于是他说:“您知道,夫人,这封信很重要,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幸好,皮尔在服务生到来之前就离开了。服务生每次经过,都会将美人贪婪地打量一番。在遇上皮尔之前,莉莉认为服务生是个大胆的下流胚,现在服务生已经变成了盖世太保。因为激动和害怕,卡尔森出来时,发现莉莉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莉莉。”
“没事,我很好。”莉莉早已把信藏进了手袋。
卡尔森不被察觉地会心一笑。“那我们进去吧。”
莉莉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克雷格和卡尔森安排的。克雷格搞来了德国外交部招待各国外交官的歌剧演出戏票,卡尔森邀请克韦斯滕贝格教授和莉莉一起去,作为对他们帮助她补习药理学的感谢。开始莉莉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听歌剧了,实在很想去。克韦斯滕贝格教授对听歌剧没多大兴趣,但是他有责任在身:爱德华·斯特恩教授是不可以进歌剧院的,女士又必须有先生陪同,而且他还可以再见到阿里克斯,所以他欣然同意陪莉莉一起去。刚才,卡尔森谎称来例假,要去盥洗室。这种时候女伴应该陪着,于是莉莉自告奋勇,才会出现在这里,与福莱斯特上校碰面。
仅短短的二分钟,莉莉就觉得皮尔·福莱斯特上校很可靠。等她回到家,同丈夫一起看信时,她们已基本上确定了信的真实性。第二天,莉莉又悄悄地到图书馆查看了美国军队的制服图册和彼得·德拜教授的著作,著作的扉页上印有教授的手迹。对照之下都一点不差,这下她们俩人下决心了,现在是考虑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十八、求助
一进实验室,教授就迎了上来。“卡拉,你这么快就来了。”
“那当然,您叫我来,我敢耽搁吗?”卡尔森一边脱大衣,一边顽皮地笑着。
“冻坏了吧。给,暖暖手,还热着呢。”教授递给卡尔森一只白色塑料瓶。
大学里也和其它地方一样,总是冷飕飕的,实验室的师生们还要不停地洗冷水,做实验,于是大家因地制宜。这白色塑料瓶原是氢氧化钠的试剂瓶,瓶口密封很好,又不怕烫,不怕摔。试剂用完后,把瓶子洗干净,装上开水,就成了个极好的暖手炉。
卡尔森接过塑料瓶,双手捧着,把它贴近冻红的面颊。“真舒服。”她说,“教授,你急着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是,其实是莉莉找你,你等着,我叫她来。”教授打了电话,一会儿莉莉就来了。
莉莉看上去既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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