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往后回来倘若见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东西取出来。记住;要让继业读书啊!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又说;要让继业娶一门好亲;陈家不能断根啊!
蔡菊花说;爹爹你放心;媳妇一定办到。
老地主说;还有一件事情;往后万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个好人家;不过孩子不能改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
蔡菊花说;我不会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来;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说;别提那个半吊子了。我们陈家败落至此;都是这个半吊子带来的祸害。把孩子的名字给改了;再也不要盼他那个半吊子父亲了;就当他死了!
蔡菊花说;那怎么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来。
老地主一跺脚说;闺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四五;前面有九道山梁;出了这九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继业继业;往后就不叫继业了;大名陈九川;走出九川;大路朝天。闺女你可记住了?
说完这话;老地主推了儿媳妇一把;转身走了。
土匪是半个时辰之后杀到陈家的。其实土匪也早就知道陈家败落了;但土匪头子董占水认定了一个死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再穷;也比那些木匠铁匠强;所以陈家这一站是不能漏掉的。
半夜时分;陈家圩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董占水的队伍把陈家大院里三层外三层挖地三尺搜了一遍;除了一些破旧的衣物;只有几吊铜钱;折合十块大洋都不够。
董占水很是失望;命令小喽啰架上火;把老地主老两口吊在上面烤;烤一阵用竹帚捅一阵。老两口的惨叫不绝于耳;但是至死也没有说出藏钱的地方。
蔡菊花带着儿子没有逃回胭脂河;惊慌之中;她把路走错了;硬是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她才发现;她和儿子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东河口。
那一天娘儿俩在东河口的西街头坐了半个时辰;孩子又累又饿;却不哭;睁着一双混沌的小眼睛;看头顶上飞舞着苍蝇。蔡菊花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
正在愁肠百结之际;从东河口街中心走过来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儿俩身边;停下步子;细细打量。男人揉揉眼睛说;我看你娘儿俩风尘仆仆;满脸惊慌;莫非有难处;为何枯坐街头?
蔡菊花不摸这男人底细;抱过孩子;一言不发。
男人说;大小姐你不用怕;我是东河口的教书先生;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见你母子可怜;想必是外乡落难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人或许可以帮你指出一条生路。
蔡菊花一听说这人是教书先生;先就松了三分戒备;抬头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说;天已晌午;看这光景;你娘儿俩已受颠沛流离之苦;想必又累又饿。我这里有铜钱三文;你且拿去买两个烧饼;要一壶粗茶;充饥解渴。若前方有路;随你自便。若无处可去;我家就在镇西;打听郑秉杰家便是。我或可为你作保;在镇上谋一帮工营生。
男人说完;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叹了一口气;掉身走了。孩子看见铜钱;并不欢喜;迟疑了片刻;伸出脚去;用脏乎乎的鞋底踩住铜钱。蔡菊花看着男人的背影;觉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斜下来;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着太阳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住;转身。
蔡菊花掠掠脑门前的乱发;揉揉眼角;抠抠眼屎;抻抻衣襟;迈出不小的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说;大哥;乱世之中;好人难寻;算咱娘儿俩有福;遇上大哥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帮俺娘儿俩寻个落脚的地方;贱妇粗活针线样样做得;有一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恩情。
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双膝;冲着男人磕了个响头。
男人慌忙奔过来;弯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着手说;大姐快快请起;有话从长计议。
蔡菊花仍然跪着说;俺娘儿俩的生路;就拜托大哥了。
这时候围过来几个闲人;站在一边看热闹。一个十来岁的半大橛子吸着鼻子说;郑大先生的皮又痒了;领个丑娘们回家;又有好戏了;到你家看上吊。
男人顿时涨红了脸;冲那懒汉说;刘锁柱;你不去帮你爹拉风箱;到这里起什么哄!
刘锁柱挤眉弄眼;活脱脱一个小无赖;摇头晃脑地唱道;郑大先生好好好;穿着长衫满街跑;前脚领个要饭的;后门太太忙上吊。
说完;冲男人一龇牙;做了个鬼脸;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转向蔡菊花说;大姐;你快起来;跪在这里成何体统?我已经跟你说了;逢人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你跟我到学校去吧;住下后我再给你谋个差事。
蔡菊花一听;又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往四下里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着男人走了。
九
陈秋石最终没有接受策反杨邑的任务;怕担风险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杨邑的为人是另一个方面;而且是重要的方面。
刚到黄埔分校不久;学员们就知道了;杨邑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人陆军保定军官学校出身;在北伐时期就是左路军前卫连的连长;在同张中常的部队作战中;屡立战功。黄汀一役;杨邑身先士卒;率部攻关夺隘;从涯子关打到长江北岸;创造了日行百里、鏖战六次、歼敌四百的战例;曾经得到过北伐军总司令的表彰;黄汀战役结束后即升任营长。
杨邑虽然作战骁勇;但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视甚高;比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里。北伐胜利;杨邑在一个团里当参谋长;因为拒吃空饷;同团里多数军官交恶;后来发展到同团长动枪;并且关了那位吃空饷团长的禁闭。这件事情导致大家都不愿意同这个不识时务油盐不进的家伙同僚。不久杨邑就被调离战斗部队;到黄埔南湖分校当了一名战术教官。
像这样一个刻板固执的军官;你去动员他改变信仰;去跟泥腿子闹革命;那确实是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尽管赵子明等地下组织负责人殚精竭虑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后本期学员临近毕业;对杨邑的策反工作也还是没有头绪。
次年五月;红军鄂豫皖根据地形势恶化;部队在国民党军的围剿下;被迫向西南实行战略转移。
红四方面军亟须军事和技术人才;组织上决定赵子明、陈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由地下组织护送到宜昌;转道川陕根据地。这样一来;陈秋石不仅同先生杨邑不辞而别;也同袁春梅分了手。袁春梅是学习无线通信技术的;据说那时候红四方面军的设备奇缺;就是有技术人员;也派不上用场;袁春梅和另一个来自淮上州的女子韩锦奉命继续求学。
出逃之前的晚饭后;陈秋石不顾赵子明的严厉警告;硬着头皮跑到了女兵队;通过一个熟人;把袁春梅叫到了女兵宿舍后面的假山旮旯里。袁春梅一见陈秋石;神情非常紧张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规定离校人员同留校人员不再联系吗?你这样违反纪律;会给革命带来损失的。
陈秋石说;不行;我不能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离开;我有话要跟你讲。
袁春梅说;情况紧急;你赶快说吧。
陈秋石却说不出口了;扭扭捏捏憋了半晌才说;春梅;这一别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了;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看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你不要想多了。我们是革命同志;在武装斗争形势十分严峻的时刻;我们不能缠绵于小资产阶级情调。你马上就要投身到武装斗争的第一线;你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违反组织纪律。
陈秋石说;你会到川陕根据地吗?
袁春梅说;傻话;我现在怎么能肯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南湖;回到组织的怀抱。到那时候;即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们也一定会为同一个信仰和同一个目标战斗。
十
蔡菊花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黄寒梅;这也是陈本茂在最后的关头交代的。陈本茂知道自己老两口大限将至;土匪一旦打家劫舍;都讲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活着的人必须隐姓埋名。
黄寒梅带着陈九川在东河口落了下来。
安顿之后才知道;那个被人称为郑大先生的郑秉杰;是东河口公立小学的校长;也是方圆数里家喻户晓的大善人。去年冬天在年后返乡的路上遇到一个投河寻死的女子;郑秉杰让用人停下牛车;将女子救下并带到东河口;反复盘问才知道;这女子名叫江碧云;原来是被泸州人贩子卖到霍州充作窑姐的学生。郑秉杰见她读过书;便把她接纳为小学临时教员。岂料这事风风雨雨传到太太的耳朵里;太太便专程赶到东河口问个究竟。偏偏这女子有几分姿色;刚刚死里逃生;还有几分病态;楚楚动人。太太疑惑郑秉杰以乡村教育为名;行寻花问柳之实;大闹一场;非要郑秉杰辞退那女子不可。郑秉杰深感难堪;一再解释;太太不听;索性在东河口小学的大门前挂了一根绳子;扬言要上吊;搞得全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郑秉杰下不了台;只好假意辞退了那个女子。
谁知这件事情还没有平息;又来了一个拖着油瓶的黄寒梅;这就难免镇上有些议论了。
好在黄寒梅长相不雅;再加上还带着孩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确实是个落难之人;因此议论了几天;也就很少有人说三道四了。
郑秉杰替黄寒梅在东河口谋的差事说起来有点不像话;是在一家豆腐坊里干粗活;本来说好的只是摇浆;但是豆腐坊老板桂得安很会节省劳力;推磨的活计也让黄寒梅干。
黄寒梅人在他乡;举目无亲;有个安身的地方;有口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并不计较活轻活重。倒是郑秉杰有一次来豆腐坊;看见黄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气;当即就找桂得安理论说;这个女子是我挽留下来的;说好了摇浆;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推磨呢?
桂得安不紧不慢地说;这么个丑女人;不推磨她能干什么?
郑秉杰恼火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干什么活还要以长相论吗?这是驴干的活啊!
桂得安说;这是驴干的活不错;可是我问过黄氏;她并没有说不愿意推磨。她要是不愿意推磨;也可以另谋高就。
郑秉杰不跟桂得安一般见识;找到黄寒梅说;大姐;你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了。
黄寒梅却说;郑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领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这里推磨不要紧;我能推得动;东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铜钱;一年能攒六块洋钱;三年十八块;孩子就能到你的学堂念书了。
郑秉杰说;什么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驴棚。他们这些土豪劣绅简直是把人当牲口;早晚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你跟我走吧;到学校去当厨子也行。凭你这身力气;劳动吃饭;饿不死。
横说竖说;黄寒梅就是不走;坚持在豆腐坊里推磨。
黄寒梅不离开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来她知道郑大先生的太太是个醋坛子;她既不能给郑大先生添累赘;也不想给自己泼脏水。二来;她的心眼儿并不少;在豆腐坊里;桂得安和大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东西学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开一个豆腐坊。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什么。
黄寒梅像驴一样地干活;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了。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二老;她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吃上好饭好菜;甚至连一般人家的饭菜也没有。娘儿俩在豆腐坊帮工;吃的是下人灶;难得吃上一顿粮食稀饭;大米里面要掺上苞米和红薯干;就这东西陈九川还是喝得满头大汗;喝完了还吧哒着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张大脚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陈九川;没想到这小子吃完稀饭还是舔碗。张大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就像狼巴子似的;总也吃不饱。黄寒梅笑笑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他就这样;跟他爷爷学的;肚子撑破了他也照样舔碗。
陈九川吃饱了就开始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就过去了。端午节过后第十天;黄寒梅向东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给张大脚;戴上一顶斗笠;包袱里塞了几块豆渣饼;便踏上了返回隐贤集的路程。
快到玫山境界;黄寒梅就起了戒心;换了一身男人的行头;这是跟豆腐坊刘大哥借的。白天不走夜里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过她的娘家胭脂河;多绕了十几里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了隐贤集;她不走了;卸下包袱;在淠史河边上寻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