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天秀苏醒过来两天后,这天星期天,按照韩家栋在电话里的交代,胡岱开车把李金环和雪儿一块儿送到莱山医院。
已经九岁的雪儿,一进病房就“妈妈,妈妈”地喊叫着扑到蓝天秀的身上。蓝天秀一看见自己的婆婆和女儿,也激动得哭起来。懂事的雪儿从衣兜里掏出手绢给蓝天秀擦完眼泪,又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着她脸上的道道伤疤,安慰她说,她的妈妈永远都漂亮。可是,当李金环掀开盖在蓝天秀身上的床单的时候,雪儿看见她的两条腿上依然打着长长的石膏夹板缠着厚厚的绷带,终于忍不住哭了。在大家的好言劝慰下,雪儿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雪儿,还想见爸爸吗?”蓝天秀拉着雪儿的小手,轻声地问道。
雪儿自从懂事以后,再也没有向蓝天秀要过“爸爸”,此时听妈妈这么突然一问,她有些迷茫地使劲点了点头。
“雪儿,他就是你爸爸,快过去叫爸爸。”蓝天秀抬手指了指面朝外站在窗前的韩家栋魁梧的背影,对靠在床边的雪儿轻声而毫不含糊地说道。
把李金环和雪儿迎进病房后,韩家栋不忍目睹蓝天秀母女相见令人心酸的场面,便躲到一边,抱着双臂,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场景而发呆。此刻,听见身后蓝天秀对雪儿说的话,他急忙转过身来。
雪儿走过去,抬起头来,用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从前曾见过几次面的韩家栋,怯声怯气地叫道:“爸——爸。”
五年前发生在林家的那一幕,在这充满来苏水味的病房里再次出现,只见韩家栋蹲下身子,一把把雪儿揽进怀里,哽咽着说道:“雪儿乖,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和妈妈了。”
在场的李金环和蓝天美纷纷落泪,蓝天金和胡岱同样无不动容,而蓝天秀更是泣不成声。
雪儿和李金环陪了蓝天秀一整天,于傍晚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眼看着蓝天秀一天天好起来,韩家栋的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他一遍遍地设想着,重新把自家的床上铺上崭新的红草席,重新办一场隆重而热闹的婚礼,再次把她娶回去,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直到永永远远。
可是,韩家栋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天一早,他从医院回到旅馆,刚躺在床上进入梦乡,就被心急火燎的蓝天美“咚咚”的砸门声惊醒了。蓝天美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蓝天秀又突然叫不应了。他急忙脚不离地赶到医院,发现医生和护士已经挤满了狭窄的病房。蓝天秀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检查的结果,原来发生了脑脊液漏,并出现颅内感染。然而,经过这一次的全力抢救,被推出手术室的蓝天秀却没有再回到病房,而是被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天夜里,暗红色的灯光下,心情沉重的韩家栋坐在病床旁边的方凳上,眉头紧锁,一只胳膊肘抵着床沿,不停地用拇指和中指使劲揉搓着额头两侧胀疼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大腿上不停地捶打着。雨滴“啪啪”地跌落在窗外的遮雨棚上,仿佛铁锤一下下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望着空空荡荡的病床和硬邦邦地站立在床头边上的氧气瓶,他揪心地难受。蓝天秀在重症监护室已经呆了几天了,一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早让他如临深渊的恐惧感沦骨浃髓。下一步该咋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他手扶着床边慢慢站起来,开始绕着病床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走着走着,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忽然一闪——转院。尽管这里的医生早就提醒过,“到哪里结果都一样,何况长途颠簸对病人还十分不利”,那也要到别处碰碰运气。想到这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病房,朝医生值班室疾步走去……
第五十六节
从泰城回到家的第三天早上,吴大嘴和妻子一人扛着一把锄头去地里干活儿。两人说着拉着,刚出村子就碰上了一位女邻居。女邻居好奇地问吴大嘴,他爹把人家的大铁锅给砸了,到底为了啥。吴大嘴一听,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急忙嘴里叽里咕噜地应付了一声,拔腿就走。真是瞎胡闹,亏他做得出来。等锄完地,吴大嘴把锄头交给苗凤英,连苗家也没回,直接来到吴家庄,打算好好劝劝吴长善。
吴长善正躲在院子中间的树阴凉下,光着上身,肥胖的身躯就像等着上蒸笼的生馒头,蒲蒲囊囊地压在低矮的板凳上,一边凉快,一边悠闲地吸着烟喝着茶。正趴在他身边迷迷瞪瞪的大黑,听见一向待它不错的主人吴大嘴回来了,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浑身的毛一抖擞,抖起一团纷纷扬扬的尘土,弄了吴长善一头一脸一身。
“畜生!”吴长善嘴里骂着,举起手里的旱烟袋,照着大黑的屁股就是狠狠地一大铜烟袋锅子。
“嘲”,大黑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闪电般窜到了大门外,而吴长善用白腊条子做成的烟袋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你看看你,动不动就和个狗一般见识。”从屋里走出来的赵兰香,接过吴大嘴拿来的几张豆腐皮和几根黄瓜,埋怨完吴长善,接着唤大黑回来。“大黑,大黑!”
听到女主人情真意切地呼唤,大黑探头探脑回到大门口,稍一犹豫,贴着西墙根,尽可能远地绕过了很不友好的男主人,摇摆着鬈起的尾巴,跟着赵兰香走进了屋里。
吴长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把脸上的土粉擦掉,又用毛巾在短而粗粝、灰白相间的头发上来回擦了几擦。末了,举起被污染的毛巾,在空中“噗噗”地抖动了两下。吴大嘴蹲在茶壶跟前,把吴长善喝剩的半碗子茶水往地上一泼,又倒了一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然后开始埋怨起身边的老爹来。吴长善滴溜着一双狡猾的眼珠,想了一想,把手里的烂烟袋照地上一扔,蛮横地说道:“哼,又教训恁爹来啦?你吃里扒外,和姓韩的骗子穿连裆裤。”
“你不替我和凤英想想也就罢了,可有干还没定亲呢,就您这样胡闹下去,谁家的闺女还敢进咱家的门?”吴大嘴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
“他韩家栋不是东西,姓韩的都不是东西,连韩明秋他那个该死的老婆也不是东西。不过,韩振焘那孩子,比他娘那个老妖婆可懂事多了。”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责怪,吴长善强词夺理。为了能够合理解释他昨天在遭到围攻的严峻形势下还能全身而退,他不得不连声夸赞韩振纲和徐芳小两口保驾有功,表现还不错,让吴大嘴以后见了他们,可别忘了替他表示感谢。他又指着自己一片铁青的脸颊说:“儿啊,你看,这就是他们虐待老人的铁证。”
“你行了吧你,对自己的亲儿也没句实话,真是‘搲破脸赖人’。人家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在路边的石头上磕的;还好意思赖别人。”正在屋里忙活的赵兰香,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门口,断然否定了吴长善的一派胡言。
吴大嘴不再和吴长善继续废话,开始去帮着赵兰香准备午饭。他扒好蒜瓣,用蒜臼子砸成蒜泥,再把黄瓜和豆腐皮切好,做好了一个可口的凉拌菜,而赵兰香也很快就炒好一盘韭菜炒鸡蛋,然后摆在了小饭桌上。
听到赵兰香吆喝吃饭,吴长善一手端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劳苦功高般地走进了屋里。他在饭桌边一屁股坐下,招呼赵兰香拿酒来。赵兰香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里间屋里拿出了装着半瓶无色液体的盐水瓶,伸手递给了老酒鬼。吴长善开始自酙自饮,喝着用地瓜干换来的散装白酒,嘴里嗞嗞有声,一盅酒下肚,把并不湿润的嘴头子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才儿啊,你琢磨没琢磨出来,他姓韩的为啥到今天还死不认账?错不了的,他是害咱跟他要彩礼。”
“您还在这里瞎琢磨;俺姐的事儿您就撂一边去吧。”正在狼吞虎咽的吴大嘴,把嘴里待碎不碎的煎饼使劲咽了下去,赶紧喝了口茶水,说道。至此,他终于摸透了吴长善老是跟韩家栋过不去的真实原因。
“就这样算了,也忒便宜他了!可是,老二找媳妇,谁会便宜咱呀?那彩礼,恐怕要不少啊!”吴长善边喝边说,道出了久存心中的忧虑。
“妮子她自己走了,怨不得人家,你就省点心吧。”赵兰香忙活完,开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对吴长善劝道。
然而,吴长善依然故我,还是固执己见:“恁娘俩,都是木头!妮子的信说得明明白白,还能错了?幸亏是老二念给我听的,要是换成了老大,怕是要欺负我这睁眼瞎,说不定咋糊弄我呢。唉,还是老二和我贴心呀。他姓韩的再回来,只要不认我这个丈人爹,我还让他利索不了。”
“他韩家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这次能轻饶了您,已经给您留够面子了,您别心里没数。”吴大嘴耐心劝道。
吴长善瞪着一对发红而混浊的老眼,把手里的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对着吴大嘴大呼小叫起来:“他敢!我是他丈人,他还能把我一口吃了?”他一看酒撒出来不少,又赶忙低下头,使劲埋头趴在桌子上,舔了个一干二净。
吴大嘴情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毕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因此对倔强甚至是蛮不讲理的老爹一直耐着性子,保持克制,而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句话不投机就要抬杠。他生怕再接吴长善的话茬,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所以干脆低着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可是,吴长善满肚子的怨气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而吴大嘴消极的做法,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过瘾的感觉。他眨巴了眨巴一双小眼睛,知道继续发泄对韩家栋的不满那是自找没趣,便转移了话题,说道:“有才,我这段时间可没少琢磨,等恁丈人爹娘一走,恁小俩口就干脆回来过,也好照顾照顾我和恁娘——我不能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还没等吴大嘴接话,赵兰香就抢白起了吴长善:“净在这里胡咧咧,亲家公亲家母比咱还年轻哩。”
“让我说你啥好呢,你就不知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咋知道他俩就不会早走呢?”吴长善振振有词,哪怕是歪理邪说。
吴大嘴终于沉不住气了,气哼哼地说道:“您成天嗟净琢磨这些没边没沿的事儿,累不累?要让凤英知道了,她能不生气?我看您要不‘门槛子上拉稀——里外搞臭’ 了,您就不死心。”
吴长善正要让吴大嘴给他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个“门槛子上拉稀”了,突然,伴随着大黑“汪汪”地狂叫,从大门外面传来急促的“姐夫,姐夫”的喊叫声。吴大嘴和赵兰香急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俺姐不得了啦,吐了一地,叫不应了。”原来是苗凤英的一个堂弟,正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一边踢打着脚吓唬四爪抓地、呲牙咧嘴的大黑,一边焦急地对吴大嘴喊道。
听说自己的爱妻突然得了重病,吴大嘴心急如焚,没顾得上回屋跟吴长善说一声,便急忙接过自行车,骑上就跑,而苗凤英的堂弟跟着跑了两步,抓住车座下面的弹簧,一个飞身骑在了后架上,两人飞也似地跑远了。
“别慌,骑慢点!”赵兰香在后面嘱咐道。
吴长善知道了吴大嘴不辞而别的原因后,非常不满:“‘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媳妇不熨帖,他跑得比狼追着还快。要换成我,他要这么慌才怪哩。”
“你、你还是人吗你?媳妇子病了,不撒急也就罢了,还好意思放这样的臭屁。”赵兰香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吴长善怒斥道。
吴长善被骂得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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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节
扛着用一块废旧塑料布裹起来的被褥卷,韩家栋从金沟坐上汽车到了泰城。 他赶到“北国之春”,本想把吴大嘴已再婚的喜讯告诉吴有爱,并劝她一定回家看看,以解赵兰香的挂念,并让胡搅蛮缠的吴长善彻底消除误会。然而,正像吴大嘴所探听到得那样,她的确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啥时候才能让吴长善还他个清白,看来只能得到猴年马月了。他怀着满心的失望,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泰城站,坐上了奔向省城的列车。
韩家栋自然不会想到,那天吴有爱见他如此薄情寡义,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偷偷溜走了,非常伤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一次次拿着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结果都是自取其辱。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姓韩的为啥对她一直冷若冰霜。多少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心当牛做马听她使唤,而自命不凡的他为啥却成了例外?难道他有病了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不近情理的表现,既让她伤心,也让她痛心。她终于决定丢掉幻想,不再固执地非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她怕韩家栋回去后会走漏了风声,随后便离开了“北国之春”,从此远走高飞。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城镇村落、桥梁道路、山川河流、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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