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吹,你没少说了你舅是泰城的公安局长,你妗子是个大医院的院长,为啥不让他们给你找个好点的活干?”三愣子被几盅“二锅头”烧得愣劲十足,口无遮拦地向平时爱吹牛的王大吹发问道。
“嗨,你不懂,他们嫌我做事不着调,‘这山看着那山高’,离他们的要求差老鼻子远啦,这才让我先在基层锻炼锻炼。挣钱少点无所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别让人瞧不起就行。”王大吹不由得又吹乎起来。
他们四人推杯换盏,天上地下、东西南北无话不拉。谈起大伙儿差不多人人都有一个非常别致的绰号,马大牙提醒韩家栋,没有绰号的工友都不是很随和,以后和他们打交道要多留神;他们其实并不是没有绰号,而是压根讨厌别人叫。听他的口气,有绰号那就是人缘好的重要标志,大家都能亲热地喊他“马大牙”,恰恰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他还安慰韩家栋,让他不要伤心难过,因为初来乍到,他才暂时还没有混上绰号;工友里面人才济济、藏龙卧虎,起绰号的本领连《水浒传》的两个作者也赶不上,肯定用不了多久,保准会给他琢磨一个很贴切的“宝号”。王大吹不失时机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老袁头已经私下里叫韩家栋“韩老虎”。马大牙和三愣子一听,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说‘韩老虎’好,以后就叫‘韩老虎’。“韩老虎”闻言一下子激动和兴奋起来,仿佛得到了三军总司令的嘉奖令。他还立即表态,一定珍惜这么美好的名号,做一只人人喜欢的好老虎。
区区两瓶六十四度的“二锅头”,虽然没有把他们四个放倒在地上,却已经把他们烧得七颠八倒。等韩家栋结完账之后,他们继续兄弟长兄弟短,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到了工地。
又过了两天,在韩家栋天天嘴里哼着小曲,得意洋洋控制着卷扬机的开停,刚好一星期的时候,蓝天银外出参加完“安全项目经理进修班”回来了。他到工地上转了还没半圈,就发现了幸福无比的妹夫正神气十足地操纵卷扬机。他板着脸走到他的跟前,严肃地质问道:“谁把你调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开卷扬机要持证上岗?”
韩家栋急忙从垫着两层纸板的破木椅上站了起来,接着又坐了下去。他本想问问蓝天银什么时候回来的,借以表示一下对他的关心,可见他满脸不高兴,便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徐经理给调的。老袁头好像也没有操作证。”
韩家栋害怕惹烦了蓝天银,说老袁头怎么样的时候,用的是模棱两可的“好像”,而没敢用指意明确的“肯定”。
“别人有没有,不关你的事,你不能坏了规矩。从明天起,还是回去干你的钢筋工。”蓝天银说完扬长而去。
望着蓝天银远去的背影,韩家栋委屈得要流出眼泪。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就像庄稼地里一块结实的土坷垃,蓝天银就是一派干硬的臭狗屎,想黏合到一块儿,没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能换个地方最好,实在不行就打道回府,远远地离开他这个王八蛋,决不能再吃这个龟孙的窝囊气。他暗下决心,尽早到别的建筑工地联系联系,越快越好。
同样没有操作证的三愣子高胜奎随即把前任取而代之,人模狗样地操作起了卷扬机,韩家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钢筋组重操旧业。
“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咱多加理解吧。你回来最好,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马大牙拍着灰头土脸的韩家栋的肩膀安慰道。
王大吹忿忿不平地说道:“咱理解他了,他能理解咱吗?他既然大公无私,为啥还让他小舅子干安全员。‘长毛狗’那熊行行子,狗仗人势,有时候帽子戴歪了点,他见了还指手画脚地瞎吆喝。”
其他人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像开了锅,纷纷为韩家栋鸣不平。马大牙见状,惟恐引火烧身,落个聚众闹事的嫌疑,便把大手一挥,高声叫道:“这是干活时间,不许乱发议论,更不许搞人身攻击。”说完倒背着手离开了。
韩家栋随后趁下雨停工的时候,到附近的几处工地上转了转,他的跳槽问题,逐渐有了眉目。可是,王大吹意外受伤,却延缓了他另谋高就的步伐。
这天下午,临下工,随着“嘀——嘀——”的一阵儿汽车喇叭的鸣叫,韩家栋发现上次他搭着回家的那辆车,载着满满一车箱盘圆停在了工棚外边。
“小韩,卸完车我们还要赶往平阳去拉货,你还回家吗?”司机师傅从驾驶楼里跳出来后,笑容可掬地问道。
“上次回去就被俺媳妇当成了逃兵,差点被关在大门外边。这次不回去了,以后再说。你们连轴转,也够辛苦的。”韩家栋说着,让他们到工棚里面喝点水休息休息。
韩家栋和司机继续攀谈着,而王大吹则自告奋勇跑到车后边和押车来的小伙子准备卸车。
“哎哟——疼死我啦!”王大吹突然从车后边发出了一声惨叫。
押车的小伙子随之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人啊!”
工棚里的人们急忙忽忽拉拉地跑了过来,一看王大吹的腿上压着两大捆盘圆,急忙七手八脚把盘圆抬到了一边,接着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而王大吹则大声吆喝着不让动。很快,马大牙听到报告后也跑了过来;他询问完情况,立即下达了马上送医院的命令。不用领导指使,韩家栋主动跑到睡觉的工棚里,把王大吹的席褥抱了过来,铺在一辆平时用来运送材料的地排车上,又和大伙儿一起把伤员小心抬上了上去。接着,几个人拉起车子,一路小跑,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韩家栋楼上楼下办完看病手续,接着把王大吹推进了爱克斯光室。检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大家一听全都傻了眼——左脚脚骨粉碎性骨折,右小腿腿骨断裂。
而一直疼得呲牙咧嘴的王大吹,听说伤得很重,需要做手术,立时难过得哭了起来,“‘黄鼠狼专咬赖鸭子’,我咋这么倒霉啊”。大家伙儿只好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王大吹刚刚被医生推进手术室,蓝天银也赶了过来。等王大吹做完手术进了病房安置好,蓝天银了解完出事的经过,并说准备让老袁头来照顾他,便铁青着脸离开了。
原来,运送盘圆的汽车在装车时本来码放得很整齐,由于经过一路颠簸,加上这次装得比较多,有几捆已经挤到车厢的后挡板上了;王大吹一边和押车的那位昔日的小伙计说着话,一边就打开了车厢的后挡板,没想到一捆盘圆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脚上,他一下跌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又一捆正好落在了他的另一条腿上。
蓝天银临走的时候,王大吹斗胆提了一条要求:别让那个老袁头来了,最好让韩家栋留下来陪他。蓝天银转而让马大牙来安排,而马大牙猜不准上级领导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好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夜深了,照顾王大吹睡着以后,韩家栋站在病房的窗前,一边双手拤腰来回扭动着疲惫的身子借以放松放松,一边往外眺望。只见不远处的一条马路上已难见行人的踪影,但路灯依然明亮,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汽车来来往往。下午还生龙活虎的王大吹,转眼之间就成了躺在床上的重伤病人,他不由得对“人生无常,旦夕祸福〃而感慨万千。他由身后已进入梦乡的不幸工友,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相依为命的妻子和母亲——她们还都好吗?
第十三节
十三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王大吹终于可以出院了。
在用地排车拉着王大吹回去的半道上,韩家栋突然意识到在工地养伤会有诸多不便,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吹,反正泰城轧钢厂经常来车,我看你干脆回老家养病吧。”
静静地躺在车子上的王大吹,难为情地回答:“虎哥,我能在别人面前瞎说,可对你我只能说老实话。我家的实际情况,比我在大伙儿面前吹的,那可是差老鼻子去啦。我哪里有啥子当公安局长的亲舅。我倒是见过那个局长一面,可他不过是俺老娘家的一个邻居。再说了,我两个哥哥早就分家单过,家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老爹;俺爹除了拾掇拾掇那点庄稼地,有时间就捡破烂换点零花。我早想了不知多少遍,我要是这个样子回去,还不把他老人家急疯啊。虎哥,你对我的好,我两个亲哥也做不到。如果我王宏祥有一天给忘了,那就‘天打五雷轰’。”
“工地上条件忒差,我是怕耽误你养病。”韩家栋满头大汗,边走边说。“咱俩家离得那么远,还能碰到一块儿,这就是人家说得缘分。你也不用骂誓,咱都好好相处就是了。”
“虎哥,‘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以前见了那些断胳膊折腿的,就怀疑他们咋能受得了。等事儿摊到自己头上,也就觉得没啥了不起。你放心,不管受多少罪,我都能挺得过去,更别说还有你啦。”
听了王大吹的这番话,韩家栋更加感到和他脾气相投。
从此,韩家栋除了按时上下工,还自觉自愿地继续照顾王大吹。王大吹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地铺上翻看韩家栋的那些破烂小说,有时则让韩家栋抱到外面坐上一会。天气已变得闷热无比,尤其是在这样低矮潮湿的工棚里,感觉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一动就是一身汗。韩家栋除了天天给王大吹端水送饭,到时就背着他去厕所解手,还经常帮着他把身上的臭汗擦洗干净。韩家栋见王大吹在厕所蹲着解大手总是疼得他呲牙咧嘴,他便参考在医院里见过的坐便器,画了张图样,让木工组的工友帮着做了一个特殊的台架,到时让他直接坐在上面方便。
这天,王大吹正躺在地铺上胡思乱想,满头长发的“长毛狗”吹着口哨走了进来,递给他公司的一纸决定:他属违章卸车,负主要责任,承担一半医疗费用,养病期间每月只发二十块钱的生活费。
这种对王大吹不近情理的处理意见,既完全出乎当事人的意料,也让韩家栋和工友们感到不好理解。窝囊,实在窝囊。王大吹吃午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叨念。
韩家栋下午中途照例回来看望王大吹。王大吹犹豫了一会,才对他央求道:“虎哥,有错我承认——应该站在一边打开后厢板,我在泰城的时候就知道。可处理得也忒重了,与我原来想象的真是差老鼻子远啦。你是不是替我找蓝经理说说,最好能照顾一点。我明白,这事儿也忒难为你。”
韩家栋看着愁眉不展的王大吹,信心不足地说:“我去试试看看,不过没点把握。”说完便出去了。
韩家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来到蓝天银的办公室。等他说明了来意,蓝天银板着脸发出了警告:“家栋,你别和他们瞎搀和。集体研究好的事情,哪能说变就变!”
“大伙儿都觉得处理得忒重。”韩家栋争辩了一句。
“这样的事儿也就是放在咱国营企业,要放在个体户哪里,别说给他这么多医疗费生活费啦,我看早就一脚踢出去啦。”
“二哥,撇家舍业来到这里,都不容易,你也该替大伙儿想想。”韩家栋又争辩了一句。
“都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我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大伙儿负责,同样是对他王宏祥负责。不让他觉着点疼,他以后能接受教训?能起到对大家的教育作用?还想教训我,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干,你就在这里安分守己地干;不愿干,走人,别在这里给我添乱。”蓝天银怒气冲冲地对着韩家栋大声吼道。
韩家栋这次又是一头撞在了舅子哥这堵结实无比的厚墙上,别说一鼻子灰,简直把整个鼻子全给蹭没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虎哥,不行就拉倒,你可别放在心上。”王大吹见韩家栋铁青着脸,猜到他肯定碰了钉子,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说道。
“这个狗×的,啥东西,老蓝家咋出了这么个孬种。大吹,我下定决心了,等你伤一好,我就挪窑子,可不能老在这儿给他当出气筒。”韩家栋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虎哥,你消消气。为了我,让你们兄弟红了脸,真不好意思。你家嫂子那么好,看来他姊妹俩真是差老鼻子远啦。”王大吹深表歉意。
“你不知道,这个熊东西早就对我有成见。——你歇着,我干活去了。”韩家栋说完,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上工。
在韩家栋的悉心照料下,王大吹恢复得很快,不久便能不用双拐,自己挪扎着到处走动了。
韩家栋见王大吹眼看就能彻底康复,也加快步伐,紧锣密鼓准备改换门庭。可是,蓝天秀不期而至的一封信,又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并没有按照蓝天秀的一再嘱咐,安心工作,不用牵挂,而是急忙去请了假,又把王大吹交代给高胜奎,连夜坐上火车,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去。
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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