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夜起龙虎争(六)
只是背心上腻了整整半夜的冷汗渐渐干去,我开始觉出几分冬日清晨的冷意来,冻得连打了几个寒噤。
小惜担心地搓着我的手,可惜她的掌心比我还凉,实在没法传递什么热力给我。
到得最东边的一户人家,那猎人高声唤道:“小松儿,快叫你哥哥来,一起剥狼皮,准备做腊肉喽!”
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欢快地应了一声,从屋中奔了出来,黑黑的头发总角于头上,看来说不出的眼熟。
猎人又看我们一眼,道:“你娘呢?让她找些伤药出来,有人受伤了。锅里有粥就去盛两碗过来,这两姑娘只怕也饿坏了。”
小松儿应一声,冲着屋中大叫:“哥哥,娘!快出来腌腊肉啊!还来了两个大姐姐呢!”
他说着,转过圆圆的眼珠子盯向我,忽然露出奇怪之色:“咦,这姐姐我似乎在哪见过?”
小惜忍了背上的疼强笑道:“我们住在上清寺后的别院里,莫不是偶然外出时和小兄弟碰过面?”
小松儿摇头道:“不是你,是她!”
他指向了我。
而我已经心虚地暗暗叫苦了。
我已记起,当日初遇阿顼,他正是因为我的侍从抓了小松儿的哥哥而出头,当时指认我侍从的,正是这个毛孩子小松儿!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算是见识到了。
小松儿沉思片刻,果然想了起来,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叫道:“啊啊,我想起来了,你啊,就是你和阿顼哥哥打架的啊……”
话没说完,那猎人已一个爆栗打了过去,斥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个姑娘家,能和阿顼那个大英雄大剑客打架么?快滚灶下去看有没有粥。”
我不敢问他们关于阿顼的任何事,可已猜到,这户人家正是阿顼当年借居的地方了。
相山,真的很小。
而天下,却太大了,大得很多人都想拥有,却无法有足够的力量握在手中;同样,大得足以让一个人融入其中,再也休想找得回来。
亏得那猎人并不信小孩子家的话,依旧招呼着我们,让小松儿的娘给我们备水草草洗了手和脸,又拿药给小惜涂了,这才盛给我们一人一碗薄粥。
我这辈子没用过这般粗糙的洗脸巾子,也没用过那样粗劣的自制陶碗,但捧着稀粥喝时,却觉那可照出人影的稀粥极是香甜。
抬头看小惜时,居然也是一脸的满足。
原来幸福是对比出来的。
有落差,就有快乐。
正在暗自庆幸时,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似困得不行,即刻便要闭上眼睡去一般。
大约逃了这么久,太累了吧?
眼睛余光,瞥到小惜打翻了碗,已经趴倒在桌上时,耳边隐约传来两人的对话。
男童口音在问:“爹爹,是阿顼在找她么?”
男人回答:“不,是大魏皇帝关注她很久了……”
大魏皇帝……
我的梦忽然寒冷,寒冷而黑暗,犹如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迎头压下,再也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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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点模糊的意识时,周身的骨骼,如散了架般疼痛而无力着。
听得车声辚辚,马蹄笃笃,我想起了那突然的晕黑,以及关于魏帝的对话。
我阻拦不住自己的心惊胆寒。
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时,挣一挣手,发现自己正被用宽大的布条绑在一辆马车的长椅上,用厚厚的锦衾覆住,随了马车的颠簸而左右摇摆着,颠得周浑身肌肉更是疼痛得厉害,禁不住呻吟出声时,细弱无力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但车厢前的鸦青色竹叶纹布帘一动,已有人探头张望,发现我睁着眼时,立时走了进来,笑道:“公主醒了么?”
我张了张嘴,觉出了唇边干裂得已经绽开,微微的血腥味慢慢浸渍入口中,可舌头依旧涩滞地转挪不动,连应答喝问的声音,都只是转成了有气无力的模糊颤音:“谁……你是……谁?”
努力凝定着眩晕中重着的人影,慢慢将那人打量清楚,却是一个富富态态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俗气的金丝绣边金红缎袍,笑容可掬如弥勒佛一般,绝对是个我没见过的人物,更不像那个竹山小村里能走出来的人物。
“公主不必管在下是谁,在下只负责护送公主一段路,等过了江,公主便不会再见到在下这等俗不可耐的讨厌脸孔。”
这人倒有自知之明,我心底想骂却无力或不能出口的话,他自己倒说了。
过了江……
我慌乱起来,挣扎着,努力想挣开牢牢捆缚住我的布条。
这中年商人依旧一脸讨嫌的笑容,躬了躬身,道:“公主,您别乱动,想起身吃饭解手什么的,只管吩咐一声,外面自有外人服侍。”
我不过挣扎两下,便知是徒劳了。
不知是因为那夜逃命耗尽了力量,还是那小松儿父子在粥中下了什么药,我的手足竟无半分力道,心慌气短间,白白沁出了一身的虚弱冷汗。
我遇到的那个猎人,毫无疑义是北人的眼目了,昨晚,也可能是前晚,我很不幸地才从狼爪中逃出,便一头栽入了虎窝。
阿顼也是北人,却不知当时寄住在这户人家时,了不了解这家人的底细。——以他的单纯无机心,大约也不会去猜测一个普通猎户的底细吧?我和端木欢颜学了那么久的所谓兵法谋略,都没能看出任何异样来。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一)
认识到目前恢复体能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再乱动,喑哑着低弱的嗓子道:“我累……也饿,渴,浑身疼……放开我……”
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以兵书解释,无非迷惑敌人,减轻他们戒心,以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萧宝溶教我的,正是最凝练最实用的兵法要诀。既然再次落入敌手已是事实,我只能冀盼于从对方的防范中找出机会,脱身而去。
好在目前还在齐境内,如果能逃出去,他们便很难再动手捉我,如能联络到当地的官府或驻军,更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心里这么算计时,我感受着周身的疼痛,眨着眼,眼眶中渐渐漾起了泪光。
“好好……”那中年商人果然转为一脸的同情怜惜,道,“我这就叫人拿东西来给你吃。”
他说着,松开绑住我的布条,踏步出了车厢。
我打定主意,他说什么我都配合着,不逃,不叫,不闹,继续装着春天里那个娇弱听话的小公主,赶快养好了精神再作打算。
但事实证明,我的主意打错了。
这商人的奸滑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送来的饭菜羹汤极精致,甚至汤中放了人参枸杞之类的益气养神之物,极适合我调理身体,待我饱饱地吃完后服侍我的妇人又上前来,为我擦洗身体,小心揉捏着那僵硬疼痛的肌肉,果然很舒服。
然后,我就在那舒服之中,莫名其妙地又陷入了沉睡。
等我再次醒来时,耳边惊涛阵阵,身体飘摇般忽上忽下,竟已人在舟中,舟行江上。
过了江,便是江北。
人在江心,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节。
腹中竟又已饥肠辘辘,再不知我在沉睡之中,度过了多少个时辰。
依然是原来服侍的那名妇人,送来了极精致的饮食,垂着手恭顺地上前服侍我洗脸漱口。
可饮食再精致,我看着都已视若毒蛇野兽,忍不住自己的惊恐了。
显然,我吃的食物中下了药,而且是极厉害的迷药,至少让我睡了一两天。
江北犹有齐军,我犹可能找机会逃走,所以眼前的饮食中,必定还有迷药。
但我不能不吃,腹部已饿得疼痛,加上睡得久了,我已手足俱软,神思恍惚,根本没法逃跑。
泪汪汪带几分怯意瞥一眼在船舱口觑着我的中年商人,我咬牙提起了筷。
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若是死在这里,只怕萧宝溶连我的尸首都找不回去。
可吃了……
我还得去面对那个比我高了两个头的拓跋轲,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让他蹂躏侮辱,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救兵么?
这一次,我在相山失踪,只怕萧宝溶都未必能查出是北魏下的手,又有多大的可能遣兵来救我?
再次睡过去时,我在梦里不断地哆嗦着。
明黄的帏帐,飞扬的云际腾龙,男性的健壮躯体,浓重的喘息和萦回无力的呻吟……
一切噩梦都会重新开始么?我这大半年清闲却枯燥的隐居生活,也维持不住了么?
饮食,沉睡,若有若无的梦境,因久睡而昏沉涨疼得快要炸裂的脑壳……
到后来,清醒时的生活,也被割裂成了断断续续的梦境,分不清是梦是醒。
我只是个无知无觉的睡美人,或者,应该说,一个由人处置的沉睡的动物,由着人将我当成包袱般拎来提去,哪怕是拆分零割也不会叫一声疼。
最后,那不知是梦是醒的片段中,我见到了拓跋轲。
“宝墨!”他俯着身,脸庞刚硬冷峻,眸子却很亮,有惊卷的海上波澜,在那种近乎炽热的明亮中若隐若现。
这是梦。
我提醒自己,然后木愣愣地盯着梦中的魏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宝墨!”拓跋轲宝剑一样凌锐的眉锋皱起,如钩弋一样弯了起来。
“怎么回事?”听不到我应答,他拂袖而起,含怒转身,对着外面站着的人。
他的声调一如当日那般沉凝有力,并且是少有的提高了嗓门,有怒戾之气如利箭般腾腾而出。
外面有人惊慌地回禀:“启禀陛下,南朝失了公主,四处搜索,一路盘查极严,因此在文墨公主身上下了极强烈的迷药,一路不曾间断,可能一时伤了公主心智了。”
“伤了心智?能恢复么?”梦里容易出现幻觉,我竟然听出拓跋轲的话底有一丝紧张。
“陛下放心,绝无大碍。如果能有熟识的亲友照料,恢复得应该很快。”
“亲友……”玄底金绣的衣袍在床榻前来回走动片刻,这男子负手喝命:“把原来服侍她的侍女找过来。还有……南朝那个该死的郡主,放过来服侍她。”
他垂着眸又看我,粗糙宽大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长年执握兵器磨出的茧子蹭得肌肤有点疼。
可这是梦,这一定只是梦而已。
拓跋轲那样凛冽可怕的人物,那双深邃如海水的蓝眸,绝对不可能浮现那样如春日晴好的天气,微风拂过海面般的温软柔和。
我木然地瞪着梦里的这个身形,半天不霎一下眼睛,居然感觉不出眼睛的涩疼来。
最后,伴着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双粗糙的手拂上我的眼睫,抹下我的眼皮,“宝墨,睡吧,睡吧,再睡一觉醒来,还是那个只会乱涂乱画天天哭鼻子的小丫头……”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二)
闭上眼,其实还在梦中。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或急促或轻盈或沉重的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还有不时来把脉的大夫,不时送到口中的苦涩或香甜的汤汁。
服侍我的人,声音很熟悉,偶然睁开眼,我又看到了轻罗高高的颧骨和连翘温柔的大眼睛。
我觉得我应该是在梦中,不小心又梦到了春天在广陵时的灰暗岁月。
如果在梦中,我便不用怕。我总可以等到清醒时脱离噩梦的那一刻。
后来,当我见到初晴时,我更以为自己在梦中,只是已有不知哪里来的寒气,如冰刃一般,细细地沿着心口处往上划拉,让我对着初晴那双明媚却焦急的眼睛吸着气,喉中呼呼地响着,万分地不解,为什么在我的梦中,初晴会和轻罗、连翘站在一处。
她是南齐的郡主,闲散宗亲的女儿,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