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要惊慌,不要打仗了,和平现在就要降临。困难时期,我国已经熬过去了。我们必须要重建。”他就说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就够了。
然后,另一个人开始发表广播讲话,是共和军参谋长梅斯臣(MeySichen)将军。他说:“我们正在和兄弟们进行谈判,全体军人都要放下武器,避免流血牺牲。”
我当时想,一切都结束了。我拥抱了一下艾尼,对她小声说:“太好了!”我们俩都笑了,这下放心了。
但是,不一会儿,不知谁在说什么,把将军的话压下去了。这时,另外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声调很横,好像有人把麦克风抢了过去:“战争是靠枪杆子打赢的,不是谈判谈赢的!政府军已经投降了!地下部队已经胜利了!现在,战争结束了!”
然后突然就没声了,令人惊恐不安。没有音乐,只有静电干扰的声音。我们的笑容消失了。有人把收音机关掉,然后又打开,看看是怎么回事。什么节目也没有。我们睁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第6节。
大家一言不发,我忽然听到街上叽叽喳喳有人说话,但听不清楚说什么,还听到街上马达轰鸣。我们和邻居都被牢牢地锁在了屋内,但是外面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涌进金边市中心来。他们要去哪里?可能他们是想进佛塔,进大学,进公共建筑物,到那里去安营扎寨,等打完仗再撤出去吧?
一个小时过去了。孩子们还在玩耍,成年人彼此之间在低声谈论着。这是,忽听远方传来欢呼声。西姆跳到外面,看是怎么回事。顷刻间又急忙跑回来,喊道:“是红色高棉!”
原来真地结束了。大家赶快跑到外面,打开大门看。
街上家家户户,房子上,窗户上,都装点上白色的东西。人们把衬衫,床单,毛巾,反正凡是白色的东西全都挂了出去。这时,人潮滚滚,顺着大街,往远处涌去了。显然,人群是去看什么队伍行进去了。队伍要在柏莫尼翁(PreahMonivong)这条主要大街上经过。这条大马路是从南边延伸过来的,离我们有三十多米远,与我们住的这个小胡同相交。我招手叫艾尼和孩子呆在一起,我和几个人挤过人群,挤到前面去看。此时此地,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红色高棉的军队。︴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路面已经让出来了,人群都挤到两边人行道上去了。路中央,红色高棉士兵排成一列纵队,分成小分队,每队五十来个人,鱼贯而进。这样的兵,我可是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通过电影、照片,很快就将传遍全世界。可是,他们这种形象,事先谁都没给我们讲过。红色高棉军都穿黑衣服,军装很简单,像睡衣的模样,什么肩章帽徽都没有,但是纽扣都扣得很整齐。这些兵头戴中式黑帽,脚穿胡志明凉鞋。鞋是汽车轮胎作鞋底,用内胎条条系到脚上的。有人拿着AK47型步枪,有人扛着火箭发射筒。人人都有一条方格围巾,有的罩在帽子上,有的系在脖子上。他们走的倒不是正步,不过并不拖沓。人人双目前视,没有笑容。没一个像是十八岁以上的。我事先没有期待,所以现在也就不觉得意外,当然更没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只是这些少年兵,个个板着脸,面无表情,有点让人不安。后来见到红色高棉军队受到欢迎的场面,更加忐忑不安了。市民跟在军队后面,鼓掌欢呼,大有解放的感觉,什么恐惧都没了。但是尽管群众热情欢呼,那些冷酷的少年兵可是无动于衷,还是两眼朝前直视,目光空茫,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机器人一般。
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都没有看出来他们的行为举止有什么深意。战争结束了。我们大家还都健在,没受什么伤害。难怪年轻人互相拥抱,挥动着白布庆祝。我和大家一样,没觉得有什么恐惧感,倒是看到红色高棉军并不嚣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战事说停一下子就停了,也够惊人的,万万没有想到,红色高棉军进城并不是杀开一条血路杀进来的。
只有一次,我吓得心里一揪。便道上突然开出来一辆军用卡车,开车的是一个共和军士兵,或许是回家吧,再也不打仗了,非常高兴。一个红色高棉士兵抬起手来,示意叫他下车。那人没带武器,跳下车来就跑。一个红色高棉兵,抓起枪来,飞快追了上去,把那人抓住了。红色高棉士兵令那人贴墙站着,端起枪,对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红色高棉平静地命令那个士兵把军装上衣脱掉,把汽车扔下,走人。那人遵命而行,于是红色高棉兵转身走了。我的心又放了下来,觉得完全不必担心了,将来肯定没事儿。
我们回到欧安家,高兴极了,有说有笑,计划着未来。我说,我要把家人接回家来。有人说要去海边玩玩,庆祝庆祝。似乎一切即将恢复正常。艾尼的父母,开着他们的奥斯汀汽车回家,途中到这里来看看。我们正要走,忽然欧安说:“干嘛不吃完午饭再走呢?”是啊,干嘛不吃完再走呢?家里有岳父岳母看家,我们回去,他们才能走呢。孩子们正在花园里玩。才上午十一点。不急。我们留了下来,和大家谈天说地,笑声不断。
大家正在吃午饭,我已经在寻思,明天是不是照常上班,忽然,进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这人是给欧安岳丈家看家的,住的地方离这里大约两公里半,就在红色高棉进军的那条路上。几个星期之前,欧安岳父岳母带着欧安妻子和孩子出国了,托这人帮忙看家。这人站在门口,衣冠不整,很害怕的样子。“红色高棉把我们赶出家门了!叫我们到农村去,不准住在市内!所有人都得走!”看得出来,他愁坏了。“我该怎么办啊?”
气氛顿时大变,心沉了下去。我们不吃了,七嘴八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么?”
“为什么?”
“你一定是弄错了吧?”
“以前没听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啊。”
难道是他在开玩笑么?疏散出城,城里不许住人,这是谁的主意,这还了得!
我们得打听打听,弄个明白,于是去问邻居,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也听说了,是要搬走,市里不许住。但是收音机里没广播啊。官方没表态,这说明,还是应该继续往好的方向想。
我们乱了方寸,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难道我们都走,不在欧安家住了吗?必须打听明白,也好做打算。我建议去问问我们的舅爷,胡塔特长老(PatriarchHuotTat)。他住在欧娜龙佛塔(OnalomPagoda)那里,离这里三公里多的路,就在河边。他一定会知道情况的。咱们问问他该怎么办,对我们也能有个保护。
别的办法是想不出来了。大家全都挤进汽车里来了:我的菲亚特,我弟弟的别致,欧安的奔驰。我们又一次加入了逃难人群那缓慢行进的队列。街上还是塞车。不仅有从郊外往市中心去的,现在又多出了被逐出家门的人群。大家神色慌张,但是不乱,也不嘈杂,只是人山人海,缓慢向前移动,步行的,骑自行车的,推三轮的,开车的,人流滚滚。远处时而传来一声枪响,我们又想起了战争,警觉起来,不知道谁向谁开枪。突然之间,大家都非常守法,有礼貌,认真遵守交通规则,好像是害怕造成交通事故,害怕被人注意到。
第7节。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才见到红色高棉。只见三十来个红色高棉从临近一条街上走出来,站成一排,一声不吭地走在马路中央,假装没看见四周的人群。汽车和行人都靠边给他们让路。他们迈着正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对我们理也不理,好像怕被我们传染上什么病似的。
长老的佛塔坐落在佛寺地界之内,寺庙两层,黄瓦屋顶又高又陡,拱柱回廊,顶盖不高,像眉毛似地盖在上面。佛塔离河岸不远,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一片汪洋。湄公河与洞里萨湖(TonleSap)从北边蜿蜒而来,在此汇合后,左拐右弯,又分成两大支流,向南流去,一个是湄公河,一个是巴萨河(theBassacRiver)。紫袍僧侣的居所,周围绿树成荫,百花争艳。#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我们把车停好,领着孩子,走向高僧的寓所。我们走进巨大的门厅,门厅上有顶盖,四面无墙,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可能有一百来人。别人等在外面,我父母,我,欧安,还有我弟弟,走进高僧的待客室。
长老八十五岁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他坐在凳子上,高高地昂着那剃光的头,看面容,可不像是八十多岁的人,要年轻许多。他身穿黄袍,一肩袒露在外,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有僧侣,也有平民。一来就看出来了,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来这里想问个究竟,并且寻求高僧的保护。我立刻认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秦春(ChhimChhuon)将军,曾任郎诺元帅的副官,一个是毛孙坤(MaoSumKhem)将军,共和国武装部队作战协调总长。这两个人,以前张牙舞爪,现在唯唯诺诺,心里没底的样子。其他穿便衣的,显然是他俩的保镖。我们和别人一起跪在地上,举手合十,举过头顶,三拜行礼。礼毕,我们回原位盘腿而坐,听他们谈话。
我们一听,基本上谈的是两大问题:共和军军官应该怎样应对红色高棉这个胜利者?为什么要把平民百姓赶出住宅,驱离家园?据报道,好像红色高棉正在把全市居民往外赶,要把全市变成空城。高僧敦促大家保持镇静,不要惊慌。他说,可能不是全城都要撤离。红色高棉的纲领上从来没有说要大规模流放百姓。我还听他说:“把人赶出城市,这是不合逻辑的。保持镇静,等候命令吧。”
长老吩咐一位僧人先给柬埔寨红十字会会长打个电话,然后再给民主反对党总书记曹騒(ChauSau)打个电话。这两个人总能提供一些信息吧。可是,他俩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红十字会已经指定,乐金酒店(HotelLePhnom)和法国大使馆为中立区域。
有人指着住持身边桌上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叫大家肃静,不要说话。政府电台又播音了,播了一条简短消息。所有部长,武装部队所有高级军官,那天下午四点,都要到信息部报到。长老说:“现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我也要派代表到那里去。”
那两个将领和一个僧人走了以后,我们就走来走去,互相询问,刚才的广播是什么意思,心中在想,是呆在这个地方呢,还是去法国大使馆或者乐金酒店呢。长老仍然盘腿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等待。
这一下午过得很慢,等得大家坐立不安。我苦苦思索,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该走还是不该走。看样子,不是好兆头,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万一出去被抓住,强迫出城,那可怎么办,有什么打算也白搭,实行不了。我疑虑重重,所以就没叫大家走。过了一阵子,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我就请长老允许我给法国大使馆打个电话。电话通了,我说我们现在长老这里暂避一时,想要申请到法国大使馆避难。电话那头说,凡是柬埔寨人,法国大使馆一律禁止入内。大门是红色高棉在把守。那人还说:“就是长老本人来叫门,红色高棉也不会让他进去。”我放下电话,非常震惊,居然会有柬埔寨人不承认长老的权威。我第一次意识到,糟了,我们陷入绝境,出不去了。
我给岳父岳母、艾尼甬家打电话。没人接。没办法,等着吧。我走来走去,安慰艾尼,让她放心,告诉她打电话的情况,又和孩子们说了说话。孩子们很高兴,正在跟同龄的小孩玩呢,跑进跑出。
天要黑了,六点左右,长老的代表回来了。他穿过人群,向长老走去,我跟在后面。长老举起手来,示意大家肃静。我仔细观看那位信使,想在他脸上看出点好消息来。可他面无表情。
他说,有很多共和军高级军官和各部部长到会,总理隆波烈(LongBoret)也来了。那位僧侣当时坐在一个红色高棉军官旁边,那军官和他说话时毕恭毕敬。那军官还赞颂了红色高棉的种种美德,说是有了前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的帮助,现在可以搞建设了。僧人问起强迫出城的事,那军官摇摇头。这样的命令是胡说八道。现在正是要让经济走上正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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