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天然的反感,他就警惕、就排斥,甚而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民盟面临着叵测的命运。 原本就是抱病东下的张澜,一个古稀之人,加上这一前所未有而且完全是莫须有的高压,悲愤失度,终于病倒了。 一些天来,他就静卧在病榻上。软禁之人,不便去医院,只能呆在银行宿舍的斗室里。枕头边放着一册插着小纸条的《新民主主义论》陪伴着老人,少许,又看定床头柜上的竹篾编织的飞机,侧身去拿,只觉着腰痛,手有些不听使唤。 一阵上楼人的脚步传来。俄尔,门未敲而开,闪出蒲生,一脸惊奋:“老校长,看我变个精彩魔术,定叫你喜出望外!” 张澜大不以为然:“就你这两下子,我早……” 蒲生大弄玄虚地唤着:“变变变……变!”一声喝,居然变出个大活人——是张茂延。 茂延将手里的一坛泡菜一放,叫着:“爸爸!”便扑向床头。 张澜果然喜出望外:“茂延?!……门口的特务没有难为你?” 蒲生拳头一扬,示着威:“狗东西敢?!”随即便行家里手般地替张澜做起腰部按摩。 茂延久久端详着老父,眼里不觉浮上泪花:“爸,你病了,应该……” 张澜宽慰着:“老毛病了,右半边身子不舒坦。” 蒲生禁不住揭开老底:“什么老毛病?你腰杆子酸痛就是开追悼会那天叫狗特务打的。”他恨恨地冲外边一瞪眼。 “我来。”茂延接着蒲生,替老父轻揉慢抚起来,看看衰老的父亲,眼里的泪花掉落了下来。   
生死抉择(17)
张澜爱嗔道:“这里可不需要眼泪。不能叫蒋介石他们太高兴了。” 茂延应允着,渐自忍住泪水,记挂起什么,问道:“爸爸,民盟?……” 张澜淡然一笑:“从地上转到地下了,免得蒋介石找借口大捕杀。” 蒲生神秘兮兮地透着风:“沈钧儒伯伯他们已经到了香港,好戏又要登台啦!” 茂延一下开心起来:“真的?” 老父亲毅然颔首:“嗯。” 茂延孩提般地手一拍:“太好了!” 机灵的蒲生连连提醒:“嘘——当心暗狗子听见。这周周边边的,都是毛人凤的狗特务!” 弄堂里的便衣们换班了。 接替的领班问:“老家伙没出去?” 下岗的答:“在里头。他女儿从四川来了。” 领班的匪夷所思:“发痴!还敢往这死网里钻?真不晓得他们到底图个什么?!” 下岗的大有同感:“叫他们参加政府,给大官做,美事儿人家还轮不到,他们偏要做囚犯!” 领班的做出一副大有来头的机密状:“何止是‘囚犯’?看这阵势,迟早得吃枪子儿!” 便衣们不会想到,还有“便衣”在窃听。那是“鸽子笼”的主人。 年轻的丈夫贴着门缝听得心惊,急急告知妻子:“哎,他们说什么‘枪子儿’!” 做妻子的正在踏缝纫机做着小儿的衣裤,闻言也一吓:“得去给张老先生报个信!” “嗯!……” 大女儿的到来,使做父亲的也有了常人的天伦之乐。在眼下这种做“囚徒”的日子里,实在太需要啦! 说到小儿子张,张澜怎么也没有想通:“儿怎么也会腰不好?” 茂延回说:“成都西医看了说是肾有毛病。” 张澜从茂延手里接过竹篾编织的飞机犹如见到小儿一般,心下着急:“你们不是刚搬回乡里了?去南充找叶炳道医师,他留学德国,回来又研究中医,医术很了得。” 茂延即刻叮嘱:“那只好拜托蒲生哥了。” 蒲生接手又替张澜按摩起来,嘴里大不情愿地嘟囔着:“我舍不得离开老校长。”他眼里顿时浮出泪光。 张澜拉过蒲生的手,也动了感情:“我哪里又舍得放你走呢?可你姐更需要你。周锋在牢里,她一个人会感到孤单的……” 蒲生去留两难。 张澜在蒲生手背上一拍:“去吧。顺便带几封信,让潘文华、刘文辉再救救周锋他们看。” 蒲生忍着泪,点下了头:“嗯。” 黄炎培也病了。没有去医院,就在雁荡路83号自己的寓所里养歇。 躺在小院里藤椅上的黄老先生晒着太阳,圆大的脸上了无昔日的光泽。椅边搁着张小桌,放着文房四宝。 传来夫人的声音:“任之,表老来看你了!” 黄炎培从藤椅上欠起身子。 “躺着,躺着。”张澜彳亍而至,拄着拐杖的手示着意。 茂延连忙将挎着的篮子往小桌上一放,轻轻扶黄炎培躺下:“黄伯伯!” “茂延?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 “你妈身子还好么?” “妈好。天天起早摸黑,精神着呐!” 黄炎培自叹弗如:“我和你爸就老不中用了。” 张澜与黄炎培自嘲地相顾失笑。 勤杂工锡如着即搬来藤椅。 “谢谢。”张澜人还没落座,就发现了小桌上的小诗—— 〖KH*2〗〖ZK(〗〖HT5F〗〓〓 黄花心事有谁知, 傲尽风霜两鬓丝。 〖HT〗〖ZK)〗〖KH*2〗 张澜将拐杖朝天一指,往地一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两老又心照不宣地惨惨一笑。 黄夫人姚维钧端来两杯白开水笑道:“不敢破了表老你的规矩,请你们喝白开水。”夫人才二十四岁,言谈举止透出青春的活力。 茂延将一篮子大枣往姚维钧的手里一送:“这是妈让我带来的。” 姚维钧不好意思了:“你妈也真是的,还记着这个!” 黄炎培打着趣:“你拿白开水,换人家大红枣,可是‘大赚’了!” 说得茂延、姚维均都笑了。 黄炎培端详着张澜道:“表老,你气色不好,是不是也……” 张澜搪塞着:“你一个人病就行了,不必非拉上我不可。” 黄炎培感慨良深地在张澜臂间一拍,尽在不言中。少许,问道:“香港方面怎么样?” 张澜压低嗓子:“多亏了恩来先生派人帮忙,总算顺利。中央、地方支部的委员差不多都到了。只是不晓得我们派去的罗涵先有没有到?” 黄炎培一瞟大门外,悄悄询问:“蒋介石没有察觉么?” 张澜判断着,头一摆:“应该没有……” 传来敲门声。两老心下一抽。 院门外叫道:“黄炎培先生图章,江苏永乡挂号信。” 两老这才释然。   
生死抉择(18)
姚维钧去开了门,引进一位绿衣、绿帽的邮递员。他并没有把手里的信给黄夫人,而径直朝两老走来。 姚维钧急了:“哎哎,你?……” 邮递员扭首以手示嘴,而后快步来到两老跟前,帽子一脱。 两老大愕道:“周新民?!” 周新民低声相告:“香港扩大会议已如期召开。” 张澜与黄炎培不由低声地拍案叫好! 周新民兴致一提,又通报着:“还有一个好消息。自从解放军攻下石家庄,只用半年时间就吃掉了蒋介石七十五万人,战争已经打出解放区!” 张澜、黄炎培、黄夫人、茂延惊喜不迭,又不能放声开来。 周新民抑制不住激奋:“毛主席说,这是蒋介石二十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也是一百多年以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 一围人大激奋! 张澜仰首浩叹:“‘光明’到底要来了!” 周新民仍不忘关照:“恩来先生再三叮嘱,要我们当心敌人狗急跳墙。” 张澜和黄炎培相顾颔首。 事已办妥,周新民故响声怒气地吆唤着:“哎呀,拿一个图章也那么久,我还要送七十八封信呐!”他亟亟回身出门。 张澜就势将开水杯一擎,别有寄意道:“任之,来,为——光明!” 正是为了这一极难产的光明,1948年1月5日,中国民盟一届三中全会在上海和成银行驻香港办事处召开。 沈钧儒精神抖擞地扬着手中的信,转述着:“张澜主席、黄炎培和罗隆基等同志来信,对会议的精神没有一个字不同意。” 欢欣的掌声无拘无束地漫卷开来。 沈钧儒骄傲地向大会、向国人宣告:“民盟没有被消灭,又从地下走到地上。我们的政治路线是反蒋、反美、联共、联俄;我们的目标是——为彻底摧毁南京反动独裁政府,为彻底实现民主、和平、独立、统一的新中国而奋斗!” 《光明报》的出炉,便是再生者的崛起——冲着那在望的光明。 民盟的再生,连同“光明”的报纸传到南京,真把总裁室里的蒋大委员长激恼了!就地封杀的民盟,居然又从南京,上海“流窜”到香港冒将出来!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岂有此理。 一扫雍容的蒋介石把《光明报》一扔,倒没有拍案而起,而眼光里已是杀气纵横:“好得很,跟共产党一唱一和,也要跟我‘大决战’了!……接毛人凤。” 秘书官着即挂通电话:“毛人凤局长,委座有训示……” 蒋介石一把接过话筒训诫道:“你怎么让民盟的人跑到香港去了?给我掐死它!……上海的三个人呢?嗯,那是他们的‘灵魂’,我要让他们‘灵魂出窍’!” 集益里8号和成银行宿舍首遭其难。 破门而入的军警一拥而入。 茂延在楼道里想阻拦已不能:“你们干什么?” 领头的一声喝:“搜查!” 二楼张老先生的卧室,更是遭了大难。 众军警翻箱倒柜地大搜查。 那领头的突瞄见“三不”条幅,一把扯落地下。 茂延要去拾,被张澜止住。老人拄着拐杖,冷眼目睹着卑劣的“扫荡图”。 周新民的提醒应时冒出:“当心敌人狗急跳墙!” 一军警瞄住了工艺品——竹篾编织的轮船、飞机,不无兴趣地一把抓过。 冷静的张澜霎时拐杖一戳,怒喝一声:“你放下!” 那军警不防,真叫吓了一大跳!他仍不心死:“我拿了又怎么样?” 张澜一脸少有的厉色:“你敢拿,我就敢跟蒋介石要!” 一声“蒋介石”还是吓住了对方。 茂延乘势一把夺了回来。 领头的蓦然发现案头字迹,一把抓过:“‘肝胆相照’?……”他似悟出什么,一撕为二。 茂延急极:“你?!” 张澜止住女儿,只在嘴角掠出一缕鄙夷的耻笑:“哼!” 军警特务的突袭,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那弄堂口的“鸽子笼”里,灯早熄了,年轻的小两口倚在床头,屏息凝神地谛听着弄口的呵斥,不由不替有过一面之缘的张老先生揪心。 妻子有一种不祥的直觉:“真要出事了!” 丈夫也是一筹莫展:“见鬼,出不上力!……” 小两口子不约而同地齐齐瞄向斜对过。 此刻斜对过的张澜卧室里,茂延拾掇着老父的房间,心里是又恨又急:“爸,蒋介石是‘狗急跳墙’——真要下手了;你还是跟黄伯伯一起到香港去。” 张澜估量着:“他要下手,现在怕还不到最后时刻……” 茂延不解。 张澜忖度着:“要解放军把他打入绝境,他才会彻底撕下面子。”俄而,他瞩目着竹篾轮船,徐徐拿过…… “我不担心自己,放心不下的是家里,是儿的病……” 四川南充南溪口的张澜家里,稚气得太烂漫的小张确是病得不轻。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生死抉择(19)
谁见了保准会吓一大跳:只见他浑身裹着毯子,只一双小脚浸泡在浓浓的散发着中药味的大脚盆里。 一位中年医生正在跟刘慧征交代:“现在可以确诊,你儿子得的是肾炎……有危险。”他将人引领到门口,才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他正是上海张澜荐举的留德医生叶炳道。中医师,时年不惑。 刘慧征不觉打了个冷战问:“还……有救么?” 叶炳道头微微一点:“我现在是西药、中药双管齐下,还有一线希望。” 对于叶炳道,治病,特别是挑战死神之类的疑难杂症,是他生命的价值。 好在叶炳道自己开了同春堂药店,大多中草药齐备,一两味没货的,自己上山采。他悉心为小张调配了大剂量的重药,七帖中药往柜子上一放,他又去取瓶装成药,一转身,柜台上的药已被一个便衣拎起。 “我是来取药的。”手指一捅,一划,纸包的中药像雨点般地撒落一地。 另一便衣抢过叶炳道手里的瓶装成药:“哟,什么好东西,我看看……”一把夺过药瓶掼到地下,两脚一阵乱踩,顿时瓶碎药烂。 叶炳道气得发抖:“你、你们是什么人?出了人命你们要负责!” 便衣似乎还一本正经地应诺:“没错,没错,我们就是负责来收‘人命’的——小的、老的,一起收。” 另一便衣一脚踹倒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