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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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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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总有个教你宫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一出娘胎就晓得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远起来。
  “哦?是何人?”他饶有兴致地问
  “敝人的兄长。”我淡淡地答。

  第 8 章

  我没有骗沈墨山,基本的乐理,确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宽厚慈爱如兄如师,又手把手教我许多东西,称他一声哥哥,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舟,看着哥哥,要这样按,这样拨,泛音要轻灵清越,散音要沉着浑厚,按音却要舒缓凝重,记住了吗?
  说来惭愧,我直到今天,都记不住这些。
  因为我觉得曲调从心,心却寄托情绪,情绪则需要表达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长,宁静致远,或许是雅士风度,却非我心头所好。
  那时候我还小,心中的曲调要么高山仰止,要么大河奔腾,要么金戈铁马,要么悲催断肠,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想表达,想宣泄。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当年那般,与我唱和。
  我读书读到“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听懂了我信手拈来的曲调,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带来一丝真正的温暖和曙光。
  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但我没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两年,才终于有机会正面看到那个男人。
  还是叠翠谷三年一度的选拔赛场上。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叠翠谷中的管事仆役早几个月便开始忙碌准备,谷中树上丝带结花,张灯结彩,装点得热闹漂亮。大红地毡铺在木桩累就的高台上,每个少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武艺。
  虽说是为谷主贺寿,但老规矩不变,拔得头筹那位,将有幸由谷主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这直接奠定了这个人在叠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后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温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总管大人,让我也有机会像谷主表示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在谷中这两年没有白过。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袍,罄央帮我梳了两边抓髻,用红头绳系了两个俏皮的结子,双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圣的信徒,虔诚而忐忑。
  去得最早,却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无关紧要,因此要待众人演示过后才轮到我。一直等到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众位少年英姿飒爽,在高台上各显神通,还是没能轮到我。
  越看,越心里没底,越觉着,谁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聪明且用功。
  待得后来,罄央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地飞掠而上,少年倜傥,手舞长剑,若游龙戏凤,翱翔九天,说不尽的风流妩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平素温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优秀,通身气派,熠熠生辉。
  这些人,每个都是人中龙凤,千挑万选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间,罄央已经技惊四座,含笑收剑,对着谷主单膝跪下,朗声颂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他这么一喊,底下众人纷纷单膝下跪,齐声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我也充满跟着跪下,胡乱喊了一句,心中却一阵沮丧,罢了罢了,有这么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丑就不错了。
  正恍惚间,台上的男人带了平时听不到的些许赞许道:“罄央学得不错,该赏!”
  罄央朗声说:“启禀谷主,学生不过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诲,尽本份而已。”
  “虽说是本份,但若无勤学苦练,也无今日之成。”这是总管大人在发话。
  谷主微微颔首:“说得有理。”
  罄央激动地脸色泛红,此时双膝跪地,道:“谷主谬赞,罄央惶恐,说到勤学苦练,学生却自认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万万料不到竟然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狂跳,却听罄央继续朗声说:“谷主明鉴,柏舟身子骨无法习武,却一心念着谷主的恩情,刻苦习琴,以为谷主寿。趁今日大喜,请谷主破例听他弹奏一曲,这孩子为了给你献艺,已经练了两年,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断他,与总管大人密语几句,似乎在问谁是柏舟之流。我心里又恐惧又欢喜,又感激又激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却听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让他上来弹奏一曲吧。”
  总管大人站了起来,锐利的双目直射向我,朗声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来,抱着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楼梯的时候被过长的前摆绊到,险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声。我脸红耳赤,心跳如鼓,将琴放到安上,却因用力过大,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这就是你竭力推荐的?”谷主冷冷地说:“连琴该怎么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弹出什么?”
  罄央跪下说:“谷主见谅,柏舟人小力单,且是为谷主弹奏,想必心下激荡,也是有的。”
  “罢了,你下去吧,让他快点弹。”谷主冷声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后退而下,经过我身边时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励。我感激地冲他一笑,撩起下摆,端坐琴前,开始战战兢兢弹我准备了许久的《山居吟》。
  也许是心里太过紧张的缘故,原本应当弹得舒缓自得,闲雅悠远的一首古曲,被我弹得磕磕绊绊,我越着急,弹得就越差,弹得越差,心里就越发惊惧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两年方有机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弹奏,这一曲弹得不好,我这一生,恐怕就再无第二次机会,有幸在他面前设案陈琴。
  越忙越乱,突然只听“砰——”的一声,琴弦突然被拨断。
  我在众人的哄笑中彻底傻眼,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好好检查过,明明为了今天,特地换上,我平时怎么也舍不得用的上等丝弦。
  可偏偏,却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无可挽回的失误!
  我霎时间万念俱灰,愣愣地呆坐着,却听谷主带了怒气冷硬地道:“旁人用兰香雅音解秽,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时委顿匍匐,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低下笑声越来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对我投来怜悯担忧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罚你了。但叠翠谷不留无用之辈,辛总管,明日就把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犹如五雷轰顶,炸得脑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间,我听见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弹不好,是我没教对,求您罚他,不要赶走他——”
  座上那个冷酷的男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满脑子只回荡一个念头,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视为神明的男人,终于也要抛弃我了?
  不,如果这样,我宁愿去死。
  我爬了起来,在自己有所意识以前,已经扑到琴边,双手搭琴,拨出声来。
  然后,我不给那个男人拒绝的机会,立即开始弹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却是在断弦的状况下,弹奏的《山居吟》。
  然后,在起承转合之处,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愤和无奈,伤感却渴望的曲调。
  我想到当时我与他,一叶一滴,于明月下唱和的乐趣。
  我想到自己对他难以言说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梦结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丝绸衣料沁凉却柔软的质地。
  我想告诉他,这些我都记得。
  不但记得,我还很珍惜,几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忆。
  我弹得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演奏。
  等到最后一个回音结束在指尖,我才发现四下俱静,每个人都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而我正对着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从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横在唇边,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扬动人的调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过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调。
  我含着泪笑了,他终于还是记得我。
  我低下头,忙不迭拨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声低徊处琴声激越,琴声厚重处笛声轻扬。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合奏过千百回,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满心欢喜中,我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只手伸了过了,不由分说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凉而纤长,是他。
  我颤抖着抬起头,注视到他的眼睛,目光复杂,似乎有惊愕,也有审视,有兴致,也有考量,黑眸深处,仿佛有团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烧。
  如果是现在,我会知道,那目光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应当具备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来宣布找到玉笛的传人时,他的眼中,也还是没有喜色。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高兴,高兴,单纯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兴。

  第 9 章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谷主学笛,倒将五弦琴、七弦琴搁置一边。
  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操琴当饭碗,挣得遍身罗绮、绣槛文窗。除了最初那两年吃尽苦头,越到后来,其实日子过得越富足。凭着琴技,我虽颠沛流离,却始终不曾风餐露宿,于那破庙墙根枕块斜卧,柱油破盏。
  连我的琪儿,也尽量往富里养着,这世上种种饥寒交迫、怨憎会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还未得尝。
  说起来,我还该庆幸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文臣当道,崇古音雅乐,不然,我也没法以此为生。如果连活着都堪舆,那又谈何报仇雪恨?
  还是要感谢罄央。
  若不是当年他手把手把那点皮毛传授与我,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易长歌。
  不会将他教的那点技艺发扬光大,把乐曲,谱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那日对萧云翔弹奏的《天谴》,耗费我许多心力时间,曲成以后,我曾挑选绿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试验,结果无不耽于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现在这张脸,杀了萧云翔,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但我没想到半途上杀出一个沈墨山,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调。
  这件事让我心惊胆颤,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测自不必说,我以为无懈可击的《天谴》,实际对上真正的高手,却犹如隔靴搔痒,并无作用。
  曲子无用,我的仇就报不了,非但报不了,恐怕还会,死得很惨。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会连累琪儿。
  小孩儿现在正侧脸抱着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张精致的脸庞上全是单纯满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这孩子才刚没来由在前铺后院一阵疯跑。这会跑累了,好容易才歪着我的膝肯睡下午觉。
  说来也怪,沈墨山限制我的行动,却并不限制琪儿的,任他到处乱窜,大概觉得黄口小儿,也翻不出天来,索性由着他去。
  我冷眼旁观,沈墨山自那天看到我的断指后,不知为何,对琪儿竟有些另眼相待起来,常常有意无意,教导他更为有用的生活技巧,纠正他那些惯出来的任性和爱娇。
  沈爷老谋深算,深谙恩威并施的伎俩,拿下一个小孩儿自然不过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这却未必不是好事。
  现在的琪儿懂得钱银来之不易,知道我关在这郁郁寡欢,会在前面铺子寻些新鲜玩意儿来讨我欢心,会叽叽喳喳讲些前边伙计哄他玩的小故事来与我听。
  他原本是腼腆乖巧的孩子,现在,却好像变得开朗和活泼,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警惕。
  沈墨山,你从琪儿这入手,到底,意欲何为?
  我静静地勾着桌面,虚拟琴弦波动,忽然心口一滞,剧烈的痛楚突然涌了上来。
  那一日被沈墨山击断琴弦,乐曲反噬自身,我心脉已经受损,此刻不过往虚空里拨一下琴,就已经痛不可当,喉咙底隐隐涌上一阵腥甜。
  我“唔”了一声,揪住前襟,额上冷汗涔涔,琪儿被我惊醒,见我这般模样,带了哭腔直唤:“爹爹——”
  “乖,爹爹没事……”我一句话未说完,却已经胸口一阵憋闷,两眼发黑,随手一抓,竟然带落炕桌上的茶盏碗盖,顷刻间一阵乒乓利响。
  琪儿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股脑爬起,抓住我的手直叫唤:“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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