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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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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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揣测,问:“那你可曾如愿?”
  “不曾。但杨华庭已死,那东西迟早是我的,况且,有你的魔曲,有没有那样东西,其实关系不大了。”
  我趁机道:“既如此,趁着我今儿精神好,你再演练一遍,我听听可有纰漏。”
  谷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放开我,手持玉笛,吹奏起来,曲调悲怆复又婉转,于高昂之处金戈铁马,于低徊之处悱恻缠绵,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谴》第一本。
  我越听越喜,忍不住笑逐颜开,那调中情绪,渐渐浮出水面,曲调中的魔性,也逐渐展露,宛若恶鬼穿越迷雾,渐露狰狞面目,朝活人扑将过来。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绪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毁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顺的调子突然苦涩呆滞,谷主脸上微变,又再强行吹曲,这一下,却忍不住闷哼一声,踉跄着连退数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鲜血砰了出来。
  谁也不知,《天谴》一曲,犹如双刃利剑,闻者固然被曲调所惑,而弹奏者,却也是凭着内在心力,苦苦支撑。曲调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无内力,尚且心脉俱损,何况谷主这等武功高强之辈?
  是以他全力催动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见我脸上笑容,立即猜测到我在捣鬼,脸色一变,登时狰狞凶狠,目光如电般瞪向我,内里有愤怒,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将我撕碎而后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从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萧,喘着气道:“谷主,你要不要听这曲子的第二部?没关系,我立即吹与你听。”
  我心中对他畏惧甚深,不敢托大,立即凑近唇边,尽全力吹奏曲调。
  《天谴》第二部《望乡台》,大狱中我为萧云翔吹奏过,忠义伯府中我为杨华庭吹奏过,现下终于轮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说过,这首曲子为他们三人而谱,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曲调一起,鬼门关开,厉鬼索命,凄声哀嚎。苦雨秋风,愁云惨雾,这等幻象一重紧接一重,其中复杂之变动,当是谷主闻所未闻,又岂是他这等讲究调子哀而不伤,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个仇人中,其实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飘零,受尽种种说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赐。刻骨爱恋,终成笑柄,而利用瞒骗,卑鄙丑陋却层出不穷。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视他人的苦难为无物,以这等恩赐的姿态,许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杀他,我对不起我自己。
  对不起我心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对暖和,对温情的信赖。
  我曲调凄厉远胜与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来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长年累月积攒的痛苦来吹奏。
  但事与愿违,我只令他脸色越发苍白,不能令他颓然倒地。
  他铁青着脸,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犹如要吃人,死死盯着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气力已经不继,谷主却仍无入梦魇迹象。渐渐地,我的嘴唇龟裂,剧痛传来,双手颤抖逐步加剧,浑身力气,在这等紧要关头,似乎却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调不由我控制,转入微弱,就在这时,我看着谷主抿紧嘴唇,抽出玉笛,凑近唇边,双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无比熟悉的调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锦,白衣少年翩若蛟龙,美轮美奂的一套剑舞之后,轮到我磕磕绊绊,弹奏这首曲子。
  随后,他发怒斥责,我满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弹了一次改过调子的,终于博得满堂彩。
  一曲之后,他亲自挽住我的手,宣告众人,我就是他的玉笛传人。
  他现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时改过的。
  这么多年,难为他竟然还记得。
  我心中一痛,管萧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紧接着,双膝一软,颓然倒地,支撑不住的那一个,换做是我。
  完了。这个机会之后,我再也杀不了他。
  杀不了他。
  我心里充满一种厚重而深沉的遗憾,然后,又慢慢荡漾开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宁。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在看见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时候。
  算了,杀不了他,便让他杀了我罢。总之,这些鸟事,终于都可以不用再困扰我了。
  他脸上杀气必现,举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门扉处传来巨响,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偌大一扇门,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雾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一瞬间,我觉着,这身影,大概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象。
  据说,在人死前一刻,会见到心底想见的人。
  我恍惚地盯着那个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笼在一团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却能准确无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气十足,明明举手投足气派天然,却一张嘴,尽是斤斤计较,能把你活活呕死。
  是梦吗?抑或,其实,我虽知在劫难逃,却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机。
  我盯着那个渐渐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却在此时,顿觉头皮一痛,天灵盖处已被谷主五指扣紧。
  “你喊谁?”他低吼,口气中有从未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不理会他,只盯着来人。
  “你认识他?他是来为你来的?”谷主口气透着狠毒,五指使力,我头顶传来剧痛,却听他冷冷一笑,扬声道:“来得巧!那便瞧瞧,叠翠谷如何清理门户!”
  “我若是你,便不会动手。”来人伸出手掌,低头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的纹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为何吗?”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道:“你杀了他,我便必定要将阁下留驻此地一百三十九人尽数陪葬方不吃亏,这么亏本的买卖,您确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吗?那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门外伺候的中年汉子并十八名护卫么?”他撸撸自己的头发,笑道:“对不住啊,我懒得跟他们动手,便点了种烟雾,闻了人立即软倒,无解药十二时辰内内力尽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叠翠谷,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平时可舍不得用。”
  谷主浑身一颤,狠声道:“卑鄙!”
  “卑鄙?不战而胜是为计谋,怎比得上先生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对谷主道:“你面白如纸,呼吸短促,定然内息乱窜,顷刻间便支撑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动手,就这么瞧着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颓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会算账?”他犹若抱臂而立,笑道:“一个形同废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叠翠谷身家性命去换?”
  谷主咬牙道:“你还忘说一点,他还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无解药,今日又强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为了一具尸体如此大动干戈,却又值得?”
  那人双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说,他还中了无药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灾乐祸道:“那是。”
  他定定看过来,问:“你喂他吃的毒药?”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摇头啧啧,轻声道:“小黄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带入谷中。你叠翠谷于他,确有养育教导之恩。但是,这等恩情,却不是卖身契。”他话音未落,却已目光转寒,瞬间一拳打来,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惊,情急之下,左手挡住我,右手举笛迎击。
  那人轻笑一声,变拳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伤,本就无法提气,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两人招数皆以快打为准,瞬间已过十数招。却听那人“咦”了一声,手掌堪堪顺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脉门,谷主大骇,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将我当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时后滑了一丈远。
  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他一抱紧我,登时后跃,瞬间跳出房间,随即身子一轻,我已被他抱着越上房顶,耳边传来他哈哈大笑之声:“多谢谷主割爱,你叠翠谷的弃徒,一出门便概不退货,老子勉为其难,替你接收便是。”
  话音不停,他脚下也不停,我犹如腾云驾雾,已不知被带着奔出多远。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却是他单手展开大斗篷,将我整个裹了起来,随即抵住我后心的手掌处源源不断传来热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却一路不忘输内力替我续命。
  我弱声道:“别,遮我的脸,我想看,你……”
  “乖,待到了地方,你想看多久,老子都让你看,绝不收银子便是。”他嘴里胡乱答,却透着苦涩。
  “若,现下不看,我欠你的银子,可,可都赖了……”我断断续续地道。
  他脚步不停,三下两下扯下蒙住我的脸的斗篷,捧住我的脸,没好气地道:“瞧吧瞧吧,瞧瞧可长出花来不曾!”
  我微微一笑,阳光下,这张脸确如记忆中一般,只是眼中布有血丝,下巴满是胡子茬,脸上隐隐有疲倦之色。我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脸颊,叹息道:“真的是你,我,我用计令,那孩子去买西域异香,就,就想着,你定会留意到……”
  沈墨山抓住我的手轻轻咬了一下,柔声道:“别说话,闭眼。我命人在前边备了马车,进了车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却舍不得闭上眼,两边风声呼啸,他全速飞奔的脸上有平时见不到的焦灼和痛楚。这一路找我,想来费了不少力气才弄清我落在谁手里,但谷主生性多疑,藏身之处定然布下众多迷阵。而确定我具体身陷何处,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引蛇出洞,如何一击即中,沈墨山想必辛苦了许久。
  他不说,我也知道。
  便是适才,谷主五指扣紧我的头颅,以他的武功,击毙谷主自不在话下,但他不敢伤了我,这才东拉西扯,引得谷主分神,寻找机会下手。
  他此刻拼了全力飞奔,起落跳跃,竟然险些被伸出屋檐的枝桠绊倒,全凭身体本能反应,才免于将我摔了。
  一个顶尖高手,若不是心急如焚,何至于此。
  我心下叹息,伸出手,尽力环住他的颈项。
  沈墨山身子一顿,更紧抱住我,道:“风有些大,咱们立马到了,再忍忍。”
  我神智飘渺,眼前光影重叠,斑驳流离,除了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仿佛周遭岁月荏苒,流水潺潺,我心中平缓,二十年来,第一次觉得真正的放松安详。
  疲倦袭来,我微闭着眼,只想靠在他怀中入睡。
  “小黄,不能睡,乖,不能现下睡,小黄!”他摇着我,焦灼地喊。
  我勉强撑开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道:“好,不睡。”
  但随即又想闭上眼。
  他急得没法,吼道:“睁开眼,你不想见小琪儿了吗?”
  我精神一凛,睁开眼,道:“好。”
  “我跟你说,那小猴儿见天吵着要你,我被他磨得头大如斗,小东西还学会威胁我,长本事了,敢砸我的东西跟我叫板!说什么爹爹定是让我藏了去,说我抢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絮絮叨叨。
  我笑了笑,弱声道:“我赔你……”
  “赔是肯定要赔,我可一件件记着呢?你那儿子跟你一样是头倔驴,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反正我弄不了他,你别想撂担子啊,我可不管他,听见了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胛处,道:“我教他……”
  “这就是对了,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万事有我呢。早说了你脑子不好使,做不了什么事,看吧,弄得半死不活回来。我放了你一回,已经悔到肠子都青了,没有下次了,听明白了没?”
  我笑了起来,攀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问:“你,这样,是怕跑了欠债的,变成,死账么?”
  “傻子,”他的声音骤然哑了,道:“你也知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欠我一分,我必讨回十分,你跑不掉的。”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闭上眼,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气。这时他停下脚步,轻轻一跃,落到地面。一阵马鸣声传来,一人扑上去道:“如何如何?可救出来了?”
  竟然是景炎。
  我诧异地睁开眼,却见景炎一脸欣喜地扑了过来,正要朝我肩上捶上一捶,却被沈墨山轻轻避开,低喝道:“赶紧把车门打开,皮囊里倒一盅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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