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进如果真想保护他,应该并不困难。关键的问题,不是官府搜捕得紧,而是施耐庵要赶紧把林冲送到水泊梁山去,不然,等后文晁盖等人上山,可就没有人来帮他们“火并王伦”了。
林冲自从杀人之后,“顺民性格”略有转变。最大的转变,还是人性由“向善”到“向恶”的转变。一个人,如果思想上有坚定的“向善”原则,哪怕饿死或自杀,是绝不会去“滥杀无辜”的。这是一条道德底线。仅仅为了取得做强盗的资格,就要杀一个无辜的人,这样的条件,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答应。实际上,林冲答应柴进到梁山去入伙儿,就已经把这个原则放弃了。因为他十分明白:今后当了强盗,要靠打劫为生;也就是说,为了自己能够活命,就要让别人无法活命。这是做强盗的活命哲学,任何一个强盗都无法避免。世界上没有一个不敢杀人的强盗。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王伦提出要他去取一个“投名状”回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现在开始,林冲已经不是好人,而是歹徒了。
梁山泊水域宽阔,地势险恶,已经聚集了七百名喽啰,为首的却是一个不怎么会武艺的“白衣秀士”,这本身就有点儿匪夷所思。难道这七百个喽啰和小头目中,就没有一两个会点儿功夫的?
自古为相为帅者,不一定博古通今、武艺出众。关键的一条,是善于发掘人材、使用人材。如果是“武大郎开店”,比他高的人都不用,这家店永远不会发达。王伦书生出身,武艺不强,如果不是心胸偏窄,而是胸襟豁达,能够容人、善于用人,即便他日宋江等人上山,也还是有他一席之地的,何至于发生火并事件?
看起来,梁山上实行的也是“一长负责制”,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如果当时的强盗山也实行民主投票制度,四个头领中已经有三个表示同意林冲入伙儿了,王伦再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林冲上山的时候,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位置在山东的梁山泊居然不结冰,还能坐船过去,而且从来没冻过一次,难道是一个天然的“不冻港”?真是天大的奇迹呀!
关于柴进的诨名叫“小旋风”,而李逵的诨名叫“黑旋风”,金圣叹老先生有这样一段论述:
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
水泊之有众人也,则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则柴进之力也。名柴进曰“旋风”者,恶之之辞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进之于水泊,其犹青萍之末矣,积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恶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视“黑”,则柴进为“小”矣,此“小旋风”之所以名也。
李生曰:“尝笑天下忌才之人,狗也不值。彼既有了才了,忌他何益?且他岂终为你忌了,适以杀其躯而已矣。何也?有才者定是恩怨分明,既可明珠报德,亦能匕首杀仇。你若不信,王伦便是样子。”
王望如曰:盗贼傍水依山,附近有奸细,城市有线索,故捕盗莫先乎清源。柴大官人,其线索也;朱贵,其奸细也。柴进拥陶朱之富,何事不可安享,乃为绿林通声气,为囚徒作津筏,真有盗心者耶?
又曰:林冲杀三人,众庄客缚送庄主,恰好便遇柴进;画影图形,遍地缉捕,不为把守关隘所获,恰好又遇柴进。汲引梁山,坠身狗窦,实由高家为儿夺妻俅,陆谦为主杀友,数穷理极,情有可原,较杀人放火走水浒者不同。
李贽评:此竟可作《水浒》第一回。删削者断从兹起,公明以前不数晁而数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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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十一回(1)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话说林冲抬头一看,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绑腿,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挎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戴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问:“你那泼贼!把俺的行李财帛弄到哪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哪里还答应他?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过去就斗那个大汉。这时候残雪初晴,薄云方散。两人各露杀气,一来一往,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正斗到难分难解,听见山坡高处有人大叫:“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见,蓦地跳出圈子外来。两人都收住了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及许多小喽啰。他们走下山来,坐船渡过了河,〖这里的山,是什么山?分明是在水泊中间的小岛嘛!又说是“过了河”。什么河?至少应该说是湖吧?环境背景交代得很不清楚。〗说:“两位好汉,果然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子,你是谁?请通个姓名。”那汉子说:“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杨老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关西。年轻的时候,也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①官。因为道君皇帝②要盖万
两人正斗到难分难解,听见山坡高处有人大叫:“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岁山①,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②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浪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交差,只好逃到他乡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的罪。洒家如今收拾一担儿钱物,雇了个庄客挑那担儿,打算回东京到枢密院去使用,图谋恢复从前的职务。刚才打从这里经过,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拿来还洒家,怎么样?”王伦说:“你莫非就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说:“正是洒家。”王伦说:“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怎么样?”杨志说:“好汉既然认得洒家,就请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我吃酒。”王伦说:“制使,小可几年前到东京应举,就听到制使大名;今天有幸相见,怎能叫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王伦这样说,只得跟着他们一行人过了河,上山寨去。就叫朱贵一同上山寨相会。〖朱贵既然以开酒店作掩护,理当尽量保密,怎么老叫他出面?〗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宴席,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① 殿司制使——“殿司”是“殿前司”的简称(疑即“殿帅府”;后文杨志谋求复职,仍由高俅发落,宋代没有殿帅府,可见“殿帅府”是“殿司府”之误)。按宋制: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称为“三卫”。殿前司是皇家的侍卫队,主管官是“都指挥使”,下属若干指挥使。关于“制使”,有许多说法:1.是节度使的简称。杨志的官没有这样大,明显不是。2.“制使”不是官名,而是对办皇差官员的尊称。按:杨志等人的官衔,《大宋宣和遗事》中写作“指使”,似乎是“指挥使”的简称,比较合乎实际。——《水浒传》中的官职名称相当混乱,不能作为依据。
② 道君皇帝——指宋徽宗赵佶,他崇尚道教,自称道君皇帝。见前注。
酒至数杯,王伦心想:“要是只留林冲,显得我们不济,不如做个人情,一并留了杨志,也好和他作对。”就指着林冲对杨志说:“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叫做豹子头林冲;因为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在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是新到这里。刚才制使说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尚且弃文就武,来这里落草,制使又是个有罪的人,虽然已经赦宥,但也难复前职;况且高俅那厮现掌着军权,他怎肯容你?不如就在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意下如何?”杨志回答说:“蒙众位头领如此带携,十分感谢。只是洒家有个亲眷,现在东京居住。前者官司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如今想要投那里走一遭儿,望众位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果不肯还,杨志空手也要去的。”王伦笑着说:“既然制使不肯留在此地,怎敢勒逼入伙儿?且请宽心住一夜,明天一早给制使送行。”杨志大喜。当天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置酒给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杨志的行李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来到路口,和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方才肯叫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上了大路,再找个庄客挑了担子,打发小喽啰自回山寨。杨志上路,没几天,来到东京。进城来,找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拿了些银两,自己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放下朴刀,叫店小二拿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了几天,央人去枢密院打点,拿出那一担儿金银财物买上告下,想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务。把许多东西都使完了,方才得到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说:“既然是你们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天所犯罪名虽经赦宥,但是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了,把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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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十一回(2)
杨志闷闷不已,只得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本指望把这一身本事,在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给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狠毒,这样刻薄!”〖平心而论,高太尉这一次倒是秉公办事。他说的那几点,很有道理。〗
杨志在客店里又住几天,盘缠使尽了。寻思:“这可怎么好?只有祖上留下的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没有办法,只得拿到街上去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他处安身。”
当天拿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站了两个时辰,没有一个人问。将近到晌午时分,又转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站了不久,见两边的人都跑到河下巷内去躲。杨志一看,见人们四处乱撺,口里说:“快躲了!大虫来了!”〖太夸张。牛二虽然作恶,但也不至于人人见了他要躲避的地步。〗杨志心说:“好作怪!这样一片锦绣城池,哪有大虫来?”
站住脚一看,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过来。——杨志看到的那个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接连惹了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有什么治他不下的?连高俅当年还被递解出京呢,牛二就不能流放了?〗因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他手里把那口宝刀扯了出来,问:“汉子,你这刀要卖几个钱?”杨志说:“祖上留下的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一声说:“呸,什么鸟刀!要卖这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什么好处,叫做宝刀?”杨志说:“洒家的刀,可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说:“怎么叫做宝刀?”杨志说:“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说:“你敢剁铜钱么?”杨志说:“你拿来,剁给你看。”
牛二就去州桥下面的香纸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①,拿来一垛儿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说:“汉子,你要是剁得开,我还你三千贯!”那些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都远远地围住了观望。杨志说:“这个算得了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得较准,只一刀,就把铜钱全剁做两半儿。众人喝彩。牛二说:“喝什么鸟彩!——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说:“吹毛得过;拿几根头发,放在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说:“我不信!”——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给杨志,“你且吹给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力气一吹,那头发都断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又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