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顺民”性格的林冲,虽然是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典型人物,但是实质上他却是一个典型的“逼也不反”的人物。
事实上,任何一个社会,“逼也不反”的顺民,总是占多数;“不逼也反”的暴民,终究是少数。
在林冲事件中,如果换了鲁智深的性格,他早就有许多次机会可以“反”:杀陆谦、杀高俅、杀高衙内。至少到了野猪林,人家已经动手杀他了,他绝不会还认为这是高俅的责任,和解差不相干,不但不让鲁智深打死解差,自己还愿意乖乖儿地到沧州去“服刑”。
严格地说,“杀”和“反”是两个概念。因报仇而杀人,杀的是仇人,是个人;上山造反,反的可就是朝廷了。因此,林冲直到“风雪山神庙”杀了陆谦等仨人,他想到的,也还是逃亡,而不是要造反。
林冲为什么不反?
别问林冲,先问问你自己。假如你处于林冲的地位,你反不反?
“反”意味着从此走上了一条与朝廷对立、被官府通缉的不归路,意味着你的余生不再安定,从此要过一种或刀口舔血、死里求生,或亡命天涯、故里难归的日子,意味着你从一条狗蜕变成了一匹狼,从此不再有主人关照豢养,可以安闲地趴在火炉边或窝棚里,而是要被人们驱逐,被猎人追捕,面对凄厉的北风和茫茫的黄沙,艰难地寻觅生存之路。——你愿意轻易地抛弃过去拥有的一切吗?
个人与国家之间,力量的悬殊,相去无法以道里计。何况在林冲的头脑中,也只认为迫害自己的是高俅,而不是皇上。当时人们嘴上常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不也是这样认识的吗?
设想高太尉没有下令让陆谦来沧州杀林冲,并且很快就倒台了,林冲当然也就有了申诉平反、东山再起的机会。一旦“落实政策”,当然要站出来痛数高逑迫害自己的罪行,表达自己“历经苦难,痴心不改”的坚贞,以换得君王一纸嘉勉忠义的诏书,纵使已经无法和妻小团圆,至少官复原职应该是可能的,当年的冤屈和苦难,也很快就会遗忘了。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每朝每代都在循环上演着。苦难对中国人而言,是构不成反思的,最佳情况下或许会成为本钱。
关于这一回书的文字结构,我们不妨再来看看金圣叹老先生对施耐庵的吹捧: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九回(5)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秃翁曰:“《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
李贽评:柴王孙一封书变为雪冷,高衙内相思症空尔火热。
王望如曰:林冲真天相者哉!钱买董超、薛霸打不死?钱买管营、差泼烧不死。柴进送他些钱,可以逃生;自己撒漫些钱,可以逃生。他人用钱,害不得;自己用钱,却救得。钱固有灵不灵也。李小二无钱,令妻阁后听说话也可救得;自己不使钱,雪中庙前听说话也可救得。不宁惟是?雪压草屋而先沽酒,火烧草场而先宿庙,每到山尽水穷,便尔人天引手。古今豪杰处患难,从无如此凑巧。
又曰:虞候与林冲总角旧交,从无嫌隙,帮主人之间(闲),不顾好友之命。樊楼之谋未就,多金而买解差。猪林之计不行,使钱而贿管营。岂知一炬徒劳,三头已落。今之隙末凶终,杀人媚人者,何异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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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十回(1)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绑了,解到一个庄院里来。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大官人还没起呢,你们且把这厮吊在门楼下面吧!”
天色渐渐亮了,林冲酒醒,睁眼一看,好一个大庄院。林冲大叫起来:“谁敢把我吊在这里!”庄客们听见,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斥说:“你这厮,还犟口!”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庄客说:“不要问他!只管打!等大官人起来,好好儿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是叫着说:“不妨事!我有分辩处!”〖这话喊得奇怪:林冲又不知道这个庄院是谁的,他到哪里分辩去?〗只见一个庄客走出来说:“大官人来了。”
林冲朦胧地看见一个官人背叉着手,踱了出来,走到廊下,问:“你们打什么人?”众庄客回答:“昨夜捉了个偷米的贼!”〖林冲抢酒喝是真,何曾偷米?下人在主子面前,往往都是这样诬告的。〗那官人上前来看,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教头怎么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不走就要挨骂了。〗林冲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起来:“大官人救我!”柴进说:“教头怎么来到这里,被村夫羞辱?”林冲说:“一言难尽!”
两人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山神庙杀人一事详细说了。柴进听了说:“兄长真命蹇(jiǎn简)!如今是天假其便,只管请放心好了。这里是小弟的东庄。先住几天再商量。”叫庄客取一套衣裳出来,让林冲从里到外都换了,到暖阁①里去坐着,安排酒食杯盘管待。
从此,林冲就在柴进的东庄住下了。
①暖阁——这里指三面有屏风、里面生着火炉的卧榻,白天休息用。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的管营,首告林冲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并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着缉捕人员,带着做公的,沿着各乡村店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都讲动了。
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到了这话,〖住在庄内,不往外走,能听谁说?大概是庄客吧?〗如坐针毡。等柴进回庄,林冲就说:“不是大官人不留小弟,实在是官司追捕得紧,挨家搜捉,倘若搜到大官人庄上,牵累到大官人,就不好了。大官人仗义疏财,只求借林冲一些小盘缠,让我投奔他处栖身。如能不死,他日当效犬马之报。”〖其实,林冲住在柴进庄上,官府怎敢来搜捕?怕的是庄客嘴巴不稳,特别是林冲还得罪过好几个庄客。〗柴进说:“既然兄长一定要走,小人有个地方,我写一封书信给兄长带去,他们一定会看小可的薄面,留兄长住下。”林冲说:“如果能得大官人周济,让小人安身立命,当然是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说:“是山东济州①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叫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那做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下了。〖可见“聚义”的好汉,大都是犯了罪无处可去才上山落草的。〗三位好汉也和我交厚,常寄书信来。〖可见这个有“王爷”身份的柴进,分明有“图谋不轨”的心思;不然,怎么专门结交土匪强盗?〗我如今修一封书信给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儿,怎么样?”林冲说:“要能这样,当然最好。”〖林冲已经走投无路了,上山当强盗,也无所谓了。〗柴进说:“只是沧州道口如今有官府张挂的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把住道口,搜检行人。兄长去梁山泊,一定要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说:“我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却备了二三十匹马,带了弓箭刀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把关的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曾袭职的时候到过柴进庄上,因此熟识。军官起身说:“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二位官人怎么在这里?”军官说:“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我们在这里把守;凡是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着说:“我这一伙儿人中间,可就夹带着林冲呢,你怎么不认得?”军官也笑着说:“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人人都知道大官人是不识法度的。〗绝不会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着说:“就这样信得过?〖这就是地位越高,越容易作弊的原因。〗打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走了十四五里,看见先去的庄客在路边等候。柴进叫林冲下马,脱去打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朴刀,告辞柴进,拜别了就赶紧上路。
柴进那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上方才回来,依旧平安过关,送些野味给军官,回庄上去了。
林冲别了柴大官人,上路走了十几天,〖从沧州到梁山,不到一千里路,像林冲这样的武师,一天能走一百多里,何至于走了十几天,才到梁山?就是因为下大雪,路上难走!〗当时正是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冷得紧切,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林冲踏着积雪只顾走,看看天色,渐渐晚了,远远望见紧靠湖边有一家酒店,被漫漫的大雪压着。林冲忙奔那酒店去,揭开芦帘,侧身进去,回身一看,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朴刀,解开包裹,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一个酒保过来问:“客官,打多少酒?”林冲说:“先取两角酒来。”酒保拿个桶儿打两角酒,端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有什么下酒?”酒保说:“有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说:“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端来铺下一大盘牛肉,几样菜蔬,放一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门前来看雪。那人问酒保:“什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头戴暖帽,身穿皮袄,脚穿皮靴,身材高大,相貌魁伟,只把头仰着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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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十回(2)
那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从这里去梁山,还有多少路?”酒保答说:“此间要去梁山,虽然只有几里,却是水路,没有旱路。要想过去,必须用船,方才渡得到那里。”〖暮冬天气,华北大平原上早已经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什么湖水都结冰了,从冰面上就可以走过去,哪里还要用船?〗林冲说:“你能不能帮我找只船儿。”酒保说:“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里去找船?”林冲说:“我多给你些钱,求你找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说:“的确是没处找。”林冲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