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朝臣奏章。当时恰值炎热天气,车上发出了尸臭,只好将鲍鱼装上去,以乱人嗅觉。唐代诗人李贺讽刺妄冀长生的诗句:“刘彻(汉武帝)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祖龙空作万年图(4)
三
始皇帝笃信“君权神授”和“万物有灵”的观念,认为天地神灵的喜怒哀乐,能够决定人世间的兴衰成败、祸福休咎,因此,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率领浩浩荡荡的巡行队伍,举行封禅泰山、祭告天神等活动。客观上的效应,是借此勒碑刻铭,歌功颂德,传之久远;又可以振武宣威,慑服天下。
史书上说,当日始皇帝御驾出巡,正在咸阳从事徭役的泗水亭长刘邦,目睹了皇家盛大的车马仪仗队,精锐的步骑警卫军,遥遥地仰望着始皇帝渐去渐远的身影,仿佛瞻仰着金光灿烂的太阳,含光受彩之余,身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当即色迷迷地说:“呜呼!大丈夫当如是也”,艳羡之情溢于言表。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强项羽,竟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反正在强权、威势面前,无赖刘邦也好,贵族项羽也好,他们谁也不是无动于衷。这从侧面验证了始皇帝耀武宣威、显扬功业的成效。
同炫耀、显示、骄狂一样,穷极奢侈、尽情享乐也是一种人生欲望。据《淮南子·人间训》记载:为了获取越地的犀牛角、象牙和翡翠、珠玑,始皇帝派遣将军尉屠睢调发五十万士卒,分成五路大军,分别扼守镡城山岭、九嶷要塞、番禺城中、南野境内、余干水边。各路人马,三年之中没有解甲弛弓。斑白羸弱的百姓都得在大道上拉车服役,运送给养;官吏们则拿上畚箕在路口搜刮民财。致使各地男子不能在田里耕种,妇女不能在家中纺线织麻,病人得不到医治,死者腾不出工夫掩埋。
始皇帝以为咸阳人多,而先王的宫庭狭小,便在渭河南岸的上林苑营造朝宫,经营壮丽的宫殿。其中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殿中可以容纳万人,殿下能够竖立五丈之旗。从雍门向东一直到泾水、渭水交汇之处,八百里范围内,离宫别馆林立。又架木为桥,搭成“立交”式的复道,四围楼阁宫观彼此相连,把从各诸侯国掳来的美女、钟鼓填置其间。
现如今,宫殿早已化为尘土,但是,唐人杜牧的名篇《阿房宫赋》还在,千载之后读来,还觉宛然如见: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
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
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虽然出于文人丰富的想像力,难免其中有虚饰夸张之处,但是,作为一个纵欲主义者,秦始皇的穷奢极侈,恣意享乐的情形,却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向在《说苑·反质》中道:(秦始皇)“又兴骊山之役,锢三泉之底,关中离宫三百所,关外四百所,皆有钟盘帷帐,妇女倡优”,共达“数巨万人,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未兼并天下前,始皇帝已经为郑、卫声色所包围,身旁有无数“随俗雅化、佳冶窈窕”的赵女;灭六国后,更是大量罗致各国诸侯的美人。他死后,后宫许多美女“非有子者”“皆令从死,死者甚众”。
这种骄奢淫佚、纵欲无度的直接后果,是加速了他的“向死”的进程,与冀求长生恰成相反的对照;当然,同时也撒播了众多的种子,经学者考证,始皇帝的子女达三十三人,二世胡亥为第十八子。
始皇帝的欲望在无限度地扩张,又在一重重地幻灭。
先是期待着煌煌帝业千秋万世绵延不绝,因而,下力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千年王国。后来觉得,既然自己是德配“三皇”、功侔“五帝”的不世出的伟人,那就应该像神仙那样,摆脱“生命有期”的限制,于是,求仙拜神,乞求长生不老之药。待到觉察这一欲望轻易难以实现时,便大作死后的文章,奉行中国自古以来“侍死如侍生”的礼制,坚信死后还会有一个幽冥的世界,可以把生前的一切统统带到地下,这样,在阴世间的生活,就会同活着时候一样。 于是,动用了七十多万民夫,为自己精心营造陵墓——一个规模庞大、形制复杂的地下王国。
祖龙空作万年图(5)
始皇陵占地六十多平方公里,周长两千一百多米,高达一百二十米。经过两千多年的人为破坏与风雨剥蚀,至今仍有六十五米高。墓内构思奇特,极具匠心,设计完全仿照都城咸阳模式。内外两重城垣,呈南北狭长的“回”字形。咸阳皇宫所在的小城,位于大城之西;供他死后灵魂起居的寝宫,也建在小城内,同样处于陵墓西部。墓中修建了各种宫殿,厘定百官的位次,并贮藏无数珍稀贵重的宝物。
陵墓穹顶上,饰有日月星辰,状如天体运行;地基堵塞了地下泉水,做成山川地理形状;壁间设置由人鱼脂肪作成的蜡烛,经久燃烧不熄;墓室四周用纹石砌就,厚涂丹漆,以防止潮湿。还用水银液作成百川、四渎,环绕其间,由机械带动,川流不息。民间广泛传说,秦陵地宫内有五湖四海,始皇帝躺在纯金打就的棺材里,游荡在水银液汇成的江河湖海之上,如同生前四出巡幸一般。为了防止日后被人盗发,陵寝中遍置能够自动发射的弩机暗箭。
近年,还在地宫中发现了百戏俑坑,无疑为冥间的娱乐场所;而内城、外城之间的珍禽异兽坑,则有如上林苑囿,为“死皇帝”射猎、征逐的所在。可谓应有尽有,无所不备。
在墓葬配房中,安置着成组的车马,其中一驾铜马车,由驷马安车和驷马高车两乘銮舆组成。驭手和驾车的骏马,形象生动逼真,栩栩如生。在另一处陪葬坑中,还摆满了数以万计的石质盔甲,这是地下军团的后勤装备库。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皇陵三公里外,东门大道北侧的三个陶制兵马俑坑,上万名步、骑、车兵武士,环卫其中,再现了秦帝国当年威武强大的军容。
这支始皇帝的警卫部队、阴间皇城的守护者,代表了人间欲望的巅峰,也标志着两千年前世界塑造史上的极致。兵员全部面向东方,作随时准备出击状。在始皇帝的想像中,如果六国贵族在阴间发动叛乱,连横反抗秦国,这些军队将全部调动起来,进行殊死决战。可见,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他也要一统冥界,成为名副其实的的地下霸主。
四
说到秦始皇的欲望重重,有人认为 ,这和他出生于赵国的都城邯郸有关——不是有一句“邯郸道上,欲望无穷”的谚语吗?不过,“邯郸梦”导源于唐人的《枕中记》,却是始皇帝身后千年的作品,可见,其间并没有什么瓜葛。
倒可能是遗传因子起了作用。始皇帝的生身父亲、阳翟大贾吕不韦,不满足于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却要苦心孤诣,在政治上干起“奇货可居”的投机生意,终于成功地实现了谋嫡夺国的如意算盘。《战国策》载:
(吕不韦)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
(父)曰:“十倍。”
(吕问:)“珠玉之嬴几倍?”
(父)曰:“百倍。”
(吕问:)“立国家之主嬴利几倍?”
(父)曰:“无数。”
(吕)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而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
之。”
一种欲望实现后,竟然无法计利,甚至“泽可以遗世”,岂不“猗欤盛哉”!
贾谊用“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十个字,概括秦始皇的人生轨迹。这种人一朝得志,便会忘乎所以,无限扩张。而这,也正是体现了所有那些雄心勃勃的封建君王所共有的贪得无厌的社会性。像后世的汉武帝刘彻、元太祖成吉思汗、明太祖朱元璋,都属于这种类型。
当然,始皇帝的残暴与贪婪,又并非一般的“统治阶级本性”足以囊括的,这就关涉到他的个性、品格问题。欲望,是人生的一种真实而自然的存在,又是人的本质的实际展现。由于人的个性的差别,每一个人欲望的指向与欲望的强弱都判然有别。秦始皇这个“千古一帝”,个性是非常鲜明的,一曰贪婪无度;二曰冷酷无情。他是典型的唯我主义者,具有物质追求与权力攫取的强烈意志。他习惯于把自我摆在同社会对立的位置上,在他的视野中,没有“他人”,没有“社会”,只有自我。
祖龙空作万年图(6)
方士侯生和卢生认为,始皇帝的为人,天生脾气刚强暴戾,自以为是,从诸侯出身到兼并天下,凡事称心如意,任意而为,因此,自以为从古到今没有人能超过自己。与嬴政有过广泛接触的谋士尉缭,曾私下里议论说,始皇帝鼻如黄蜂,胸同鸷鸟,声似豺狼,这种人刻薄寡恩,以虎狼为心,困难的时候可以对人谦卑,得志的时候便会轻易地吞噬他人。如果真的让他得志于天下,天下人便都会成了他的俘虏。
在遗传基因、阶级本性、个人品格这些重要因素之外,始皇帝还有其特殊的一层,就是他所由成长的环境——秦人的文化基因、价值取向,也大大助长了他的贪婪、残暴,好大喜功。
从文化学的角度看,一个民族的文化包括很多层次,物质的、制度的、风俗习惯的,等等,而根植于最深层的则是价值观念。已故历史学家林剑鸣教授指出,在秦人的价值评断中,并没有给道德伦理留下位置,而完全是以世俗的功利为标准,人们关心的是生产、作战等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利害。正因为如此,追求“大”和“多”就成为秦人的时尚,审美观的重要标准,也成为秦文化的重要特征。
就目前已发现的秦人遗迹、遗物看,抛开其内容不论,单从形式上就很容易看出,它具有“大”而“多”的普遍特征。这种唯“大”尚“多”的价值观,反映在政治上,就是统治者对权力和国土的不断增长的追求欲望。
秦统一之前,整个战国时代四百余年,中国社会出现了法家化的过程,其中又以秦为最甚。权力中心主义、军事至上、强者政治、经济垄断、信赏必罚,这些为法家所崇尚的内容,在秦国都有相当深广的影响。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历史的主要内容,就是向外扩展领土,一直到公元前221年最后统一中国。秦的统一,实际是法家的成功。统一之后的秦王朝统治者,并没有停止对外开拓,继续北伐匈奴,南戍五岭,又派人至海外去寻觅“仙山”,这都反映了秦人权力至上、欲望无穷的价值观。在这些方面,始皇帝既是传统影响的接受者,更是直接的参与者、推进者。
五
应该说,秦始皇的一生,是飞扬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胀的一生;也是奔波、困苦、忧思、烦恼的一生。是充满希望的一生,壮丽、饱满的一生,也是遍布着人生缺憾,步步逼近失望以致绝望的一生。他的“人生角斗场”,犹如一片光怪陆离的海洋,金光四溅,浪花朵朵,到处都是奇观,都是诱惑,却又暗礁密布,怒涛翻滚;看似不断地网取“胜利”,实际上,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末路逼近。“活无常”在身后不时地吐着舌头,准备伺机把他领走。
按说,号称“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他以雄才大略,奋扫六合,统一天下,结束了西周末年以来诸侯长期纷争的局面,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百代都行秦政制”,其非凡的功绩,在中国历代帝王中,都是数得着的。可是,无尽的欲望、狂妄的野心,竟弄得他云山雾罩,颠倒迷离,欲望的神话把他折磨得昏头胀脑,结果干下了许许多多堪笑又堪怜的蠢事,成为饱受后世讥评的可悲角色。
历史老人很会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开玩笑:你不是期望万世一系吗?偏偏让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长生不老吗?最后只拨给你四十九年寿算,连半个世纪还不到。北筑长城万里,抵御强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两个耕夫揭竿而起;焚书坑儒,防备读书人造反,而亡秦者却是不读书的刘、项。一切都事与愿违,大谬而不然。
他的一生是悲剧性的。在整个生命途程中,每一步,他都试图着挑战无限,冲破无限,超越无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向着有限回归,向着有限缴械投降,最后恨恨地辞别人世。“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诗句)这是历史的无情,也是人生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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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龙空作万年图(7)
不仅此也。人常说:“一死无大难”,“死者已矣”。他却是,死犹有难,死而未已。盖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