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沉重的历史使命又是弊端丛生的幕府根本没有能力承担的,德川幕府的统治已持续了200多年,幕府中人早已习惯了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奢靡生活,除了为一己私利勾心斗角外一无所长。天灾总是借人祸之机肆虐,饥荒、地震加上数目不菲且日日增加的国防费用,幕府的财政混乱不堪。
农民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国难天灾纠结一起,直接落在了他们羸弱的肩上,就在美国向日本提出通商要求的前一年,全国性的大饥荒爆发了,连连上涨的米价让农村饿殍遍野,也让起义的烽火此起彼伏。
此时德川幕府建立时的魄力和横扫天下的气概已荡然无存,民心的流失已成必然,旧有的体制就如病入膏肓之人,已回天乏术。一些日本人在历史中寻找帮助国家渡过难关的对策,后期的水户学者突然发现古代大和朝廷的美妙之处,于是他们竭尽所能地美化天皇,将天皇渲染成完美无缺的理想统治者,他们希望这被神化了的天皇能团结日本民众,唤起他们的民族自尊心。
水户派中的藤田幽谷写作的《正名论》和会泽正志斋的《新论》都对日本近代天皇制的形成影响颇大。《正名论》中说:“先有天地,后有君臣,有君臣而后有上下。”日本人向来注重等级秩序,藤田幽谷便将天皇放在了等级的顶端,他认为日本人应遵奉神道教,采取“祭政合一”的国体。具体来说,幕府首先要尊敬天皇,这样诸侯就会尊敬幕府,诸侯如果尊敬幕府,卿大夫也随之尊敬幕府,如此整个国家就可以和谐团结。天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会泽正志斋在《新论》中将日本说成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万物之气发端的地方。因为作为天照大神之裔的天皇居住在日本,所以日本的神圣性不会因日本土地的狭小有丝毫损失。会泽正志斋将世界比喻成一个“人”,认为日本是世界之首,依此类推,那些狂妄的西方国家实是这个“人”的下半身,美国就刚好是世界的腹部,这些位置的国民愚昧野蛮,只有日本能担当起执掌世界,赋予这混乱世界以新秩序的使命,日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世界的支配者,日本是为神庇佑的国家,日本是不会失败的神国。
三、天皇崇拜:一种意识形态下的缩影(3)
会泽正志斋是“国体”一词的首创者,而他所谓“日本是神国”依据竟也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
危机中的人总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些深不可测的事物上,以此安慰自己焦躁的内心,希望宇宙间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突然降临,拯救自己于水火。今天的人在阅读《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时候,可以很轻松地指出其中的哪些故事是神话传说,哪些是历史记录,而当时那些终日笼罩在国家很有可能被外敌吞噬的阴影下的日本人,在现实中难见一丝希望,他们宁愿相信那些充满着迷幻色彩的传说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日本人在近代对天皇的顶礼膜拜正出自这样一种心理,本居宣长、会泽正志斋以及数不清的日本民众都是如此。
神话是人创造出来的,而创造神话的人绝不只生活在遥远的过去。
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很快建立起来,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天皇就是独一无二的核心。1858年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未经天皇同意就和西方国家签订不平等条约,此事成了“尊王攘夷”的导火索,而“尊王攘夷”又逐渐引发了倒幕运动。在举国上下都轰轰烈烈的倒幕尊王时,水户派也不失时机地将“国体”和“大义名分”等理论散播开来。
认为天皇制是连续性的富永健一曾将日本的近代化和欧洲的近代化做对比,欧洲国家在走向近代化之时,不是像法国那样彻底推翻了封建皇权,便是如英国那般架空皇权建立起君主立宪制。而唯独日本的天皇,不仅没有随着近代化的来临退出历史舞台,其权力反倒更加集中了,日本的天皇在经历了封建时代后又顺利地成为近代国民国家的统治者。富永健一因此认为,明治维新是在恢复古代天皇制的基础上展开的。
这样看来,日本天皇似乎真的站在时代前端,引领着日本人进步。可即便在“天皇是神”的主张格外高涨的当时,天皇也并没有显出多少“神性”。1844年即位,身为天皇20多年的孝仁天皇就没对时代的发展表现出多少前瞻性,民间倒幕之声愈演愈烈,他却迟迟不能下定倒幕决心,他从没想过维新改革,相反,却希望闭关锁国的政策能继续推进下去。就连最为日本人称道的明治天皇,在即位之初,也会为一两声炮响胆战心惊,一点没显现出其应有的“神性”。
归根结底,是历史让天皇重掌大权,亦是历史让天皇披上了神圣的外衣。国力凋敝之时,人们都需要一个力量强大的绝对权威领导时政,安抚大家焦虑的心情,要打击外敌,切忌自家阵脚大乱,而结合日本实际,天皇则是这一绝对权威的最好人选。天皇的神性有古老的史书为据,天皇在历史上也曾执掌政权,把天皇推上神圣至高的地位,既有利于凝聚天下民心,又不妨碍对西方文化的学习。
随着近代天皇制的建立,日本国民的自卑情绪逐渐淡漠,既然日本是神居住的国家,日本人当然自认为是神的子民。明治维新后的强大,一系列对外战争的胜利,让日本人对天皇的权威更加坚信。
幕府在日本的统治有数百年之久,在这期间,绝大多数天皇都小心谨慎地扮演着“神”的角色,远离世俗百姓。因此,近代的天皇制的民众基础虽不能说绝对没有,却也是十分薄弱。而其之所以可以如此迅速地建立,并深深地影响了整个日本民族,除了要归因于水户派等日本学者在理论上的大肆宣传,也和明治政府的教育政策息息相关。
1868年明治天皇登基,在登基谕书中,就已经开始大力渲染天皇的神性。各地发布的谕书都称天皇为神,是日本理所当然的主人,只是在此前的数百年间,日本纷乱不断,北条、足利之辈趁乱作恶,夺取了理应属于天皇的地方。而天皇在经历了数不清的坎坷后,到今天依然保存着血脉。
尽管谕书巧妙地向日本人解释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天皇都“默默无闻”,但当时的日本人还是对突然强调自己是“日本主人”,是“神的后裔”的天皇感到陌生,即便是身在皇宫所在地京都的百姓,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感受过什么天皇的神恩。他们的生活辛苦而艰难,并没有因为和天皇住所不远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谕告只是对百姓进行皇权教育的开始,只是让百姓对天皇的神性有个模糊的印象,明治天皇上台后不久,日本就开始了系统化的大规模的皇权教育。
大力兴办教育是明治政府最为后来的日本人称道的维新内容之一,明治政府从很早就意识到要教化国民,让天皇是神的观念深入每一个日本人内心,没有比教育更好的手段。当时教育的两个重要内容,一个是传播西学,一个就是皇权教育。
教育的普及程度越高,皇权教育的效果就越明显,1871年明治政府在日本设立了文部省,相当于今天的###,在全国大设学校,并逐步施行义务教育。
当时的每个小学,无论级别高低,规模大小,位置是否偏僻,都有一套由政府制定颁发的《节日祭祀仪式规章》,都要认认真真地组织学生们学习对天皇的礼仪。每个小学生在看到天皇像时都懂得停下来进行跪拜。每逢升国旗之时,也要高喊天皇万岁。虽然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将这种做法放在心上,但久而久之,这些硬性规定的礼仪便也成为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天皇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也逐渐高大起来。
人在幼年时接触的理念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爱国被等同于爱天皇,皇权教育见缝插针,一些专为天皇而设的节日出现了,每到过节之日,老师们就会不厌其烦地教育学生要崇拜天皇,信奉神道教,并相当肯定地告诉孩子们天皇是神裔,是不可侵犯的。19世纪80年代,明治政府还颁发了不少教育令,强化对学生的皇权教育,譬如1880年颁布的教育令中就规定,皇室应是历史教育的重点,学校在培养学生对天皇的忠诚和爱国情怀上必须下大功夫。而根据当时的日本法律,若想成为一名教师,无论教授什么科目都必须精通皇室历史。
而到了19世纪90年代,爱国教育就完全被皇室教育取代,按照皇室教育的要求,身为日本国民,为源远流长的皇运效力,是与生俱来的职责,也是人的基本道德。明治政府试图用大力强化皇权神性的办法保护日本的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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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皇崇拜:一种意识形态下的缩影(4)
为此,明治天皇还破天荒地从舒适的皇宫中走了出来,到全国各地看望他的子民,一来扩大自己的影响,二来考察皇权教育的效果,而在明治天皇之前,根本没有哪任天皇这样做过。明治天皇在位45年,外出体察民情便有90多次,平均一年出行两次。
一边跪拜天皇,口口声声信仰神道教,一边又虔诚膜拜外来神佛,是对天皇不敬的一种表现。为了进一步强化国民对天皇的崇拜之情,日本政府开始规范国民的日常习俗,佛教的盂兰盆节,来自中国的乞巧节和端午节都先后被国家禁止,同时,和天皇相关的纪元节和天长节又被上升至相当重要的位置。
日本人对天皇的崇拜,正是通过这些皇权教育手段,在近代才逐步形成的,可见天皇制的历史并不悠久。
从19世纪后半期才兴起的皇权教育,到了20世纪便将全体国民都卷入了对天皇崇拜的狂热情绪中,日本国家实力的增强,也在无形中坚定了人们对天皇是神的这一说法的信心。对那时的日本人来说,若天皇不是神,日本怎么可以一下子成了亚洲最强的国家?怎么可以迅速地挣脱出被列强欺负的阴影,并一举赢得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胜利?时事的变化成了皇权教育的印证,日本人逐渐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和天皇联系得如此紧密。
和天皇共命运的感觉随着对外战争的升级一起强化,像安丸良夫那样在听到战败消息后痛哭流涕的日本人大大有之。虽然作为战争的发动者,为世界带来巨大灾难的天皇理应被当作战犯接受审判;虽然从道理上说,滋养了日本军国主义产生的天皇制理应被废除,但考虑到天皇制已成为日本价值体系的核心,一旦被废除,必然在日本掀起新一轮的动荡。麦克阿瑟就曾经感慨道,天皇的力量比20个机械化师还要强。就这样,日本的天皇制被保留下来,日本人对天皇的感情依然诚挚。
1946年,新的日本宪法公布了,裕仁天皇也公开承认自己是人,不是神,民主的观念渐渐深入人心,日本的经济也开始复苏。国力的增强,让日本人重新恢复了对传统文化的自信,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就将天皇比作璀璨的阳光,一些日本人也开始不满当年在美国人主导下制定的日本宪法,一些日本人认为天皇制的存在让日本人的思考方式发生了改变,战后的民主主义即将衰落,民众对天皇的支持率直线上升。裕仁天皇病重时,全日本都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之中,人人抢购日本国旗,不少人自发地到神庙中为天皇祈祷,到皇宫前为天皇祈福的人成千上万,各大报纸都不约而同地在头版对天皇的病况做追踪报道。
1989年裕仁天皇去世,日本国内很快便开始了对天皇以及天皇制的评价工作,为了了解日本国民对天皇的真实想法,读卖新闻社特地组织了一次全国性的抽样调查。
调查将“昭和”,也就是裕仁天皇在位的年代,以战争的结束为界,划分成“昭和初年到战败”和“战败到昭和结束”这两个年代,结果有13%的人认为“昭和初年到战败”是日本的“辉煌时代”,认为其是“晦暗年代”的占74%。同时,有89%的人认为“战败到昭和结束”这一时期是“辉煌的时代”,也只有9%的人认为战后的日本是晦暗的。
绝大多数日本人都对战后的昭和时代表示认可,也并没有认同举国狂热的战争时代。调查又发现,大部分对战败前作出高评价的多是一些老人,而年轻人绝少有对那个时代作出“辉煌”评价的,另有20%的年轻人干脆表示自己对战败前的状况很不了解。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倾向认为战前是“晦暗时代”。而从来都在政事上各抒己见的各个党派,在对战前战后的看法上并没有很大差别,大部分都认为战前的日本是晦暗的,认为战前“非常晦暗”的自民党人占总数的33%,社会党人占了41%,共产党则占了60%。
几乎没有哪个阶层认为战后的日本不“辉煌”,无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