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矮床上,翻了个身,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然后忽然睁开了眼睛。
拱桥街?
她坐起来掀开另一侧的车帘。
这正是六年前她坐在马车里醒来时掀开马车时看到的场景。
桥两边依旧有卖首饰的小摊,年轻的女孩凑在一起看看这个又试试那个,空气里是小贩的叫卖声,头顶上有丝丝柳条在阳光中荡漾。
时间仿佛回到六年前,她着了魔似的以六年前的姿势转回头来。
马车里空空荡荡,没有爹娘围在身边,车帘闭得紧紧的,没有那张带着嘲讽的面孔等候在车门口。
她痴痴地看着那严丝合缝的车帘,直到确定它再不会像六年前那样被人掀起。
忽然哭出声来。
月儿被这忽如其来的场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问她,“怎么了?夫人,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伏在案上,像个三岁小孩,不管不顾地痛哭不止。
月儿看到过她哭,但是从没有看到过她这样的哭法,一时也素手无策。
痛苦中的人冲她指了指马车门口。
月儿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她,明白这是让她出去,想来难得失态一次,不想被她看到。
真是倔强!
她只好依言退出来。
赶车的正是宋凯,他已经听到了响动,却怕里面不方便,不敢贸然进去,此时见月儿出来,连忙问她怎么回事。
月儿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看那样子像是想起什么了。”
宋凯想了想,忽然拍了自己一巴掌,“我真糊涂!”
月儿困惑,“怎么了?”
宋凯道:“那年少爷接她到杭州的时候,正是走的这条路,我一时糊涂,忘了绕路了。”
这两年来,两人都渐渐看透她的外强中干——外表坚强,内心却脆弱;人前欢笑,人后垂泪。
为了不刺激到她,一般情况下二人都会对过去的某些事物有所忌讳,今天忙着赶路,却把这个忘了。
月儿低呼一声,“想起来了,我记得好像那回她正是经过这个拱桥时醒来的,少爷还进去看过她。”
宋凯连连摇头,自责不已,“难怪……”
月儿也懊悔道:“我刚刚还让她看外面呢!”
宋凯听到这里不免瞪她一眼,责怪道,“你真是糊涂,要是……哎,算了。才到杭州就这样,这几天可要盯紧了。”
“没错。”月儿点点头,忽然双手合十,闭眼祈祷道:“但愿,但愿……”
宋凯看她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个了?”
月儿白他一眼,“你整日围着她转,当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了。”
宋凯被她一呛,脸红了,有些恼怒道:“你还嫌不够乱么?不要乱说!”
月儿却忽然来了兴致,“别不承认了,说认真的,宋凯,要是这次……”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话未出口,宋凯却明白了那省略的含义,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责怪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月儿挑眉,接着追问道:“那你会……”
宋凯早料到她要说什么,及时地打断了,“说了让你不要乱说。”
月儿眨眨眼,又道:“你真的不会?”
宋凯皱眉,很坚定地道:“这次一定要成功!”
月儿点点头,颇认同这个说法,却还是没忍住有些怀疑看了他两眼。
宋凯有些气急败坏,辩解道:“我早就死心了!”
月儿一愣,笑起来,“死心什么?我问你什么了?”
“你……”宋凯瞬间想到“不打自招”这个词,脖子都红了。
月儿越发来了兴致,她笑着道:“宋凯,你跟着少爷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到,倒把少爷别扭的脾气学了十成十。小心讨不到老婆。”
宋凯气结,反击道:“你还不是,天天跟在夫人面前,她的温柔你一点都没学到,一点都不懂礼貌。小心嫁不出去。”
月儿哼了一声,顺手摘了一根头顶拂过的柳枝,漫不经心的敲打着马背。
宋凯瞧了瞧沉默下来的月儿,忽然又有些不甘心,“怎么不说了?”
月儿哼道,“我这么不礼貌,还是少说话惹人厌的好。”
宋凯被这话说得笑起来。
二人并肩坐在马车外面,头顶的杨柳随着马车的走动一一掠过,沐浴在眼光里缓缓前进。
就好像这些年来二人一起共同走来的岁月,并驾齐驱、共同进退。
像是今天才发现,两个人竟然一起走了这么多年。
他们都抬着头仰望天空中得不到的那轮太阳,却忽略了一直同甘共苦的那个人。
宋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儿,正好撞到月儿看过来的视线。
两束目光在空中碰撞,明明只是短短的一霎,却产生了莫名的力量,让人心绪大乱。
宋凯手一抖,差点赶着马车往岔路上去了,月儿在旁边“扑哧”一笑,宋凯大囧。幸亏此时马车里传来一个声响,月儿连忙掀起车帘往车里走去。
须臾,车帘一掀,月儿又出来了。
“怎么了?”他问。
“睡着了,”月儿叹口气,“这么多年还是像个小孩一样,每次哭得伤心了就会睡着。”
宋凯疑惑道:“那刚刚什么在响?”
月儿忍不住又是一笑,“还好意思说,你刚刚马车没赶稳,把桌子上的东西给颠下来了。”
“哦……”
宋凯恍然大悟,想起刚刚让自己手一抖没赶稳马车的原因,再一次面红耳赤。(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马车在茶馆停下来,早有久久等候的掌柜和小厮们忙不迭地迎上来见礼,“宋公子!月儿姑娘!”
二人点了点头,跳下马车,转身朝马车跪下来,“夫人,到了!”
平时本没有这么多礼数,只是这些部下从未曾见过她,她平日里性子又过于随意,二人这番行为是想帮她在众人面前树立威信。
众人也连忙跟着二人跪下来,“属下参见夫人!”
马车里半晌没有回应,众人对这个从未谋面的、传说中的东家愈加好奇,都偷偷地用眼角去看。
月儿和宋凯对视一眼,正想起身去看看是不是还在睡觉,只见车帘忽的一动。
一只凝白的手当先伸出来掀起垂下的车帘,接着是微微荡漾的三千青丝,在车帘前后方若隐若现。
众人目瞪口呆,单看那凝白的手和光泽黑亮的发——他们的东家,莫非还很年轻?
平日里虽然隐隐知道他们的东家是个女人,但从没有人想过这东家竟然……竟然……莫非还是个孩子?
众人过于惊讶,忘了掩饰好奇,都抬起头往车门上看。
一袭白衣当先露出来,寒玉弯腰从马车钻出来,簌簌披下的三千青丝挡住了侧脸,她从容地跨下马车站稳,长发又纷纷披滑回肩后。
露出一个遮着面纱的脸庞。
面纱戴得很高,遮住眼睛以下的大半部分,只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和洁白光滑的额头。
沉静的大眼睛略略一扫,扫过跪在周围呆呆的看着她的众人,又抬眼看到头顶上那个“涛涛茶馆”。她的表情松动下来。
宋凯说道:“夫人,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要住的地方,不知您觉得怎样?”
茶馆的掌柜终于从过大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接受了事实——他们的东家,传说中的夫人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他忙不迭地招呼。“属下参见夫人!”
后面的众人也跟着请安,空气里瞬时响起一片声音,她平日里接触的一般都是宋凯月儿和黑子,和其他人接触的不多,这样的场景颇有点不习惯,可转念想到这是头一次接触驻外的部下。自己年轻又是女子,如果太过和蔼,威信树立不好,恐怕会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这于以后的管理可能会产生负面影响。
她没有说话。举步往里走去。
宋凯和月儿连忙跟上,以掌柜为首的众人连忙也从地上爬起来跟上。
茶馆的房间并不大,但是尚可安身,再加上掌柜一番拾啜,却也清雅干净,难得是空气里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茶香味,对于一个爱茶之人来说,闻起来甚是舒心。
房间的西面有一扇小窗。小窗下是一片用作风景装饰的凤竹,月儿送饭菜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窗边。似是对着窗下的竹林发呆,对月儿的进入毫无知觉。
月儿叹口气,指挥下人把饭菜摆好。
“夫人,先吃点东西吧。”
窗前的人微微偏了一下头,答非所问,“约好的日子是哪天?”
月儿沉默了须臾。回答道:“八月十三,后天。”
八月十三。
她在心里掂了掂。
好熟悉的日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可以改一下么?”
月儿低头说道:“对方好像很忙,只有那天有时间。”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在月儿紧张地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终于听到一个淡淡的回应,“知道了,你去吃饭吧。”
月儿松了一口气,又叮嘱她记得吃饭,这才退了出来。
宋凯就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问道:“怎样?”
月儿点点头,眼睛里露出几丝难得的愉悦,“答应了。”
宋凯点点头,又道,“没什么反常吧?”
月儿皱眉思索了一下,“原本不太情愿,想换日子,听说对方没空,于是就应下了。”
“……这么说她应该还记得?”
月儿点头,“应该记得。”
两人对视一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欣慰。
这一天两人都好好守在房间附近,生怕有什么变故,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房里的人并没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举动,她一直在里面睡觉,午饭就开始睡,睡得忘了吃晚饭,恐怕比这些年任何一天都睡得多。
这么的平静,就好像早晨经过拱桥街时的那场哭泣是一场梦。
第二天一大早,宋凯抱剑守在门口,忽然听得门一响,转身见她换了一件新衣,从房间里走出来。
“夫人早。”宋凯招呼道。
“你在这干吗?”她露出一副迷惑的神情。
宋凯答道:“老爷夫人交待我好好保护夫人。”
她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守了一晚了?去睡吧,这里应该很安全。”
她说完这话就顺着走廊走。
“是。”宋凯嘴里答着,脚下却自动自发地跟了上来。
她略偏了偏头,再一次补充,“你回屋休息吧。”
“是,”宋凯答道,又问,“夫人要什么?我让人送上来?”
“我要出去走走,不用派人跟我。”
“是。”宋凯小心翼翼地答,脚下的动作却不止,她说不用派人,那他就不派人,自己跟不算派人吧?
“宋凯。”前面的人忽的停住了脚步,唤了一声。
“是。”他连忙停住。
她转过头来,已经面无表情。
宋凯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是生气的前兆。
果然,她认真且严肃地对他说道:“我连一点出入的自由都没有么?”
宋凯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解释。下一句又来了,“我连一点自己的空间都不可以有么?”
宋凯愣在原地,嘴里连忙道:“不是,当然不是……”
“那就回去。”她坚定地打断他的话,“我只是想走走而已。自己会回来。”
宋凯又道:“可是我怕夫人不认识路……”
“我认识。”她说。
认识?这个地方她恐怕没有来过。
但他怕激怒了她,只得答道:“是。”
她终于满意的转身,宋凯正松了口气,下一瞬却见她又转过身来。
“把送粮的事情安排一下,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启程。最迟后天。”
“是。”
“不许跟着我。”
“是。”宋凯答道。
“谁都不可以,一个都不可以。”她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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