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私下对,别让梅果看见了受刺激。
广沪普通话不好,第一个题就错了。
“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给这句话加拼音,还要标声调。他错了两个拼音。一共三分,也不知道会扣几分。他揣摩着阅卷老师的心理,反复琢磨,该扣去一分还是半分。还有一个划分复句“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他在“我们”后面也算了一层,错了,这个题算是彻底没分了。他光看了一个语文,已经是满头大汗。好在作文他觉得写得还可以。《难忘的一天》,真是一个好题目。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写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看看评分标准,分数应该不会差。其他数学英语一个个对下去,都错了一些。乐观些也就是七十多分。
徐天却说自己保守些也有九十五分。广沪听了,惊奇得合不上嘴,说那自己肯定没戏了。但大家都说不见得。徐天又说自己是瞎吹的。广沪几次催徐天对着答案好好估一下。徐天却懒得去一个一个回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徐天是真的不在意,也有一些自信。
说到报考的专业,广沪嗫嚅地说报医学院。这下轮到徐天惊奇了。问他原因,广沪却反问徐天。徐天这次没有无所谓,而是信誓旦旦、极为笃定的样子。徐天当然要报历史,具体的方向都想好了,考古。大家都很惊骇,只听过历史,没有听过这些具体的专业。徐天卖弄地介绍了一下考古,顺便也对自己的所爱意淫了一番。他脸上的向往神色,是大家所陌生的。费兵于是不由得说他也要跟着徐天学这个,听起来不错。而且他想起吴晴的教授母亲就是教历史的。这样一来,自己学这个专业一点都不孤单。
十一 我要死在你们面前(4)
梅果和吴晴远远看着买带鱼的队伍蠕动着。她俩又一次单独在一起。吴晴想起梅果上次在医院的那些突兀却犀利的语言,仍然心有余悸,便没话找话,说梅果你穿的这件棉衣太旧了,我改天陪你一起去买块蓝色棉涤……却被梅果打断了,她盯着那边的徐天,徐天正得意扬扬地说着自己的考古,手还是插在裤兜里,腰板笔挺。
梅果打断吴晴说:“晴姐,你和哥哥什么时候结婚?”从她的表情上很难看出问这话的目的和感情色彩。这时候梅果心里已经构思出了一幅洞房花烛的画面,她用自己画画的场景感将喜庆的气氛渲染得很热烈。而自己也在画面里。她构思的画面是三个人的婚礼。
吴晴也采用了想象的方式,用了两个字回答:“快了。”可不是吗,梅果要回南方,徐天必然会考上大学。而且她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婚礼的即将到来。
梅果却爆出一句惊死人的话,她说她最近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昨天晚上想了一个晚上。
“我要死在你们面前。”梅果双眼越过人群,看着远处的大烟囱。
吴晴惊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梅果不是矫情地说死亡。死亡这个东西对她而言,真的不算是什么,可以随时为自己设计并且实施。父母不就是这样走的吗?死亡离她并不遥远。在四道梁大队,为了抗议嫁给杨憨憨,她也准备死过。
她也不是威胁谁。她是自说自话而已。她太单纯,对于绝望和痛苦,她不懂得掩饰,以致在常人看来,她的那些激烈言辞,简直不那么体面,让人无所适从。她的确不够温和,那是因为她不受世界侵蚀,不懂得世故。她就这样很好地保持了自己,说死就死,有些天才的味道。
她没有别的亲人,而徐天一旦和吴晴结婚,不能再和她这么好,就相当于从她的世界消失。她难以想象没有徐天的生活。徐天出现的日子,她似乎找到了活着的安全感和意义。
她平静地瞪着鞋上的一块污迹,一边接过吴晴从自行车座下取出的白色棉纱认真地擦鞋,一边平静地说话,就好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没有亲人的感觉,很难受,我体会过,你们不知道。”她偏执倔强地要将那块不太明显的污渍擦去,近乎疯狂地咬着牙,仿佛她的一切悲伤和绝望都是那块污渍造成的。她就这样沉醉在自己的死亡设想中。
死亡却真的临近了。
两个混混盯上了梅果。她尽管穿着很旧的棉衣,但难以遮掩天生丽质。她的皮肤白得透明,眼睛水雾蒙蒙。由于吴晴在身旁,两个小混混嬉皮笑脸,却不好得手。在那个年代,许多年轻人以做小混混而自豪。他们没有经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从自己的父辈身上又多少看到了正直的无用,甚至正直的人所特有的窝囊,于是他们这个年龄的平民青年身上,总是不由得流露出一股子痞气。
他们闪过吴晴,抓住了梅果的手。
费兵、徐天闻声冲过来,挡住梅果和吴晴。双方形成了对峙的局面。两个小混混不想就此罢休,一声唿哨,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了一串自行车。小混混向为首的“自行车”报告了敌情,一个小个子仗着人多势众再次出手去拉扯梅果。
徐天抓住他的领口,向上提了提,推搡出去,不屑地说:“哪儿冒出来的!”
为首的“自行车”很有江湖规矩地自报家门:“我叫何东,你哪儿的?”
十一 我要死在你们面前(5)
徐天中气十足地回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何东把嘴里的烟屁股唾出去:“嘴还挺硬!”他把自行车扔在了一边。
“拳头更硬!”徐天针锋相对地说。
费兵吴晴面面相觑,猜度着事态的发展。
广沪拎着带鱼,站在远处紧张观望。
其他“自行车”仗着人多势众,也一步三摇傲慢地压过来。
“让我这兄弟还你一拳,今儿的事就过去了。”何东带着赦免的口吻,仿佛他在施舍。
徐天揪住一个晃过来的混混:“让我妹妹扇这臭流氓一耳光,否则,臭流氓别想从这儿离开。”梅果毫不犹豫,也不胆怯,一个巴掌就抡过去了。徐天把小混混扔出去,说:“这就对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动,轮到你们来占便宜。”
这话有些歧义,徐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这么说了。费兵、吴晴和梅果都诧异地看着他。
何东他们不买账了。何东的三棱刀亮了出来。他一贯出手狠毒,尤其在一帮兄弟面前,更是如此。
他瞬间挥刀,险些划到徐天的手臂。
局面有些失控,徐天的大模大样已经无法逼退何东他们。何东伸着三棱刮刀,似乎在寻找下手的时机和位置。徐天保持着一个警戒的动作,目光盯视着何东的一举一动。费兵、吴晴脸吓白了,动都不会动了。
梅果一声不吭地向何东走过去,微笑着。她就站在了两人中间。何东被这个姑娘的行为震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攻击谁。
梅果把自己的手掌伸到了刀刃上。
鲜血瞬间无声而至。
何东反而被吓到了:“疯了?你干吗?”面前鲜血渗溢的手掌,他有些惊悚,不得不节节后退。这些人的痞气似乎是一种流行色,用来补充一向只有红色的社会氛围。他们中许多人几乎是很努力地装出混混的样子,真的面对鲜血时,就难以掩饰内心的胆怯,尤其是一个微笑着的弱女子的鲜血。
徐天去拉梅果,梅果挣扎着,徐天还是把梅果护在了身后。何东后退不得,终于恼羞成怒。他喊了一声:“打——”
费兵和徐天护着吴晴梅果。自行车党一拥而上。
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工纠队适时赶到,是广沪叫来的。他一看到那个局面,首先想到的是找组织。
工纠队去追自行车党。几个人惊魂未定,大赞广沪,说冤枉了他,以为他跑了。广沪笑笑,不以为意。
费兵正撕了自己的衣服给梅果包扎,笨手笨脚的,梅果的血迹、费兵的眼泪弄得到处都是。徐天让费兵赶紧送梅果去医院,费兵依言而行,很是激动。他让徐天同去,徐天却没动窝。费兵走了。徐天揽着吴晴,担心把她吓着了,吴晴的确被吓坏了,她担心徐天的脾气引发恶战。
平息下来他们才想起,本来说好今天徐天要去吴晴家的。徐天带着吴晴急匆匆走了。他并不怯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将刚才街头打斗的一幕甩在身后。他的心思早已远离,他要再次见识一下所谓的教授。
街头只留下陆广沪,手里还拎着排队买来的带鱼。他恍惚地把带鱼挂上自行车,望着瞬间寂静的街头,连骑上去的心情都没有。就那么推着走了很久。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二 结婚证明(1)
吴晴听不进好话,俞教授只好从徐天身上下手。俞教授支女儿出去买菜,准备好好把徐天点醒。徐天不习惯寒暄,不自在地坐下来,随手抽过一本书,却是他两年前读过的《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
“别动书!”俞教授生硬地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俞教授不喜欢别人翻她的书,她一贯清高,认为她做的是寂寞的学问,别人不懂得。
徐天伤了自尊,讪讪地将书放回原处,抬头环视天花板:“贫下中农不配动书。” 其实他对书中的内容记忆犹新。
俞教授觉得自己有些过激了,解释说:“那些书你不感兴趣。”
徐天不喜欢俞教授那副自以为是的面孔,故意将书中的理论和数据说得头头是道:“《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1973年出版的,75年我就看过,二号墓三号墓大概也知道一些,没什么了不起。”徐天有些卖弄地滔滔不绝起来:“一号墓女尸二千一百年了,皮肤还有弹性。出土帛书《五十二病方》,比《黄帝内经》可能还要早。三座汉墓一共出土文物3000多件,其中五百多件漆器,制作精致,现在还跟新的一样。一号墓有大量丝织品,都很完好。那件素纱禅衣,薄得跟蝉翼一样,蝉翼知道么?教授肯定知道,知了翅膀,很薄。长米,重量只有49克。三号墓出土了10多万字的帛书,内容涉及哲学、历史和科学技术,可惜外头看不到……”
徐天越说越起劲,从卖弄开始,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迷幻境界,直到看见俞教授整理书的姿势有些僵硬,表情愕然,才将话头打住。
“……没想到。”俞教授的思绪也被牵引进了那种幻境中, 很长时间了,她以为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她愕然地凝视着徐天,就像看到了古朴陶器的熠熠光芒。
“知识分子总是低估劳动人民。”徐天比他爸爸要直接。俞教授想起了徐父说“工人阶级最懂道理”那句话时的神情。
“我从来不低估任何人。”
“阿姨您刚才就低估了。”徐天寸步不让。
俞教授在徐天面前竟有些不自然起来。
“考古是我一大兴趣,经过我多年考证,鼓楼十八街下面有可能存在汉代地宫。”徐天不想中断这个话题,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俞教授不由得有些惊诧,同时也被他的自信打动了,看来吴晴还是有些眼光的。她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徐天接上了话,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谈起了考古,她笑着问:“你怎么考证?道听途说,鼓楼有汉代地宫早就证实是传言,省课题小组做过专门论证,我有全套考察记录资料,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
徐天听到这些,激动地接过来。俞教授看着徐天,她看着他读书的样子:他看书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只啃食桑叶的蚕儿,贪婪,忘我。俞教授的目光渐渐带上了一些欣赏的成分。
仿佛过了很久,俩人才察觉气氛不太对,徐天将那些资料放回原处,叹口气说:“以后再说吧。”
这才回到眼前,以一个丈母娘和未来女婿的心态对话。徐天是带着挑战的姿态来的,直接但不鲁莽:“高考我参加了,但我弄不到一千块钱。”
“你现在要娶吴晴?”俞教授已经无意中露了底牌。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有诚意,是否愿意即刻担当责任。
“……不。”
俞教授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拒绝。她去倒了一杯水,给徐天一个解释的机会。她返回来时,徐天依然一副笃定的表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二 结婚证明(2)
“……你刚才说不?”
“对,我现在不能娶吴晴。我愿意和吴晴结婚,但不想这么仓促,更不想在条件限制之下。” 徐天不同意马上结婚,虽然他喜欢吴晴,他实话实说,表达得也很真诚。
“很好,我喜欢诚实的孩子,阿姨从不强人所难,但讨厌虚伪不诚实。”
“您强人所难了阿姨,明知道我不可能有一千块钱,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我上哪儿弄?抢……还是偷?您讨厌不诚实,我也讨厌。”那一千块钱引发的道德创伤,无时不在折磨着这个一向有道德优越感的年轻人,他把自己生命中那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