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落在雀阁最高层的檐角之时,已听见墨鸦怪声怪气地称赞:“嗯,这个不错,嗯~嗯~!”
墨鸦挨着雀阁的落地窗扉。
白凤却双手抱在胸前,站得远远的,一脸孩子气的嫌怪:“每次都来这里看,你不觉得无聊?”
话音刚落,墨鸦“呼”地蹿到白凤身边,转着眼珠笑道:“每次都这么一针见血,你不觉得无聊?”
他一句话说完,立即满脸严肃地缓缓道:“我心里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是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
白凤明显被他的表情所慑:“你问啊?”
墨鸦板着脸道:“你要认真回答。”
白凤一肚子疑惑,转头仔细瞧了他一眼。
墨鸦猛地一揽白凤肩头,脸逼得老近,盯着白凤一字一字道:“你,是不是天生害怕女人?”
白凤大窘:“你说什么?!”
墨鸦笑得一脸坏相:“是不是害怕,来证明一下?”
一壁说,一壁揽着白凤向窗扉而去。
白凤不由自主地被“架”走,口中大呼小叫:“你这家伙!”
窗扉已被墨鸦拉开了一线,他又伸手拉开得更大些,以便于白凤看得更清楚。
白凤站在那儿冷着脸瞪他片刻,终于忍不住好奇起来,转过眼望向阁内。
几重浅碧色的罗幕轻轻摇动,一阵清风吹起了它们,阁内的情状便呈现眼前。
墨鸦一手支颐,向白凤道:“你觉得这个女人可以打几分?”
白凤定睛凝目,不禁呆住了。
墨鸦又道:“我觉得可以打……九分。”
白凤好像根本没听见。
雀阁中每一件摆设之上,都刻镂有生动的飞鸟纹,纹样的姿态从容而自由。
古朴的地板点着十余盏宫样方灯,灯火在灯罩中优雅地上升,映得阁内的气氛祥和而捉摸不定。
灯火之中,端坐着一个绝色少女。
她身上穿着一袭广袖长裙的淡黄色宽袍,坚硬的领缘流泛华丽的金色光泽,衣衫的下摆如盛开的花朵般铺展在身后。
她的长发挽成双髻,余发如乌黑的丝缎散落,被柔和的晚风吹得轻轻波动。
她长睫下垂,并没有睁开双眼,但她婉妙无双的侧影已足够令任何一个男子心动。
美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见一番淡漠与宁静。
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外面的两个人。
墨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嗯……要不还是九分半吧,你说呢?”
他问的是白凤。白凤还是没有反应。
微风中隐约听闻叮叮咚咚的轻音,如碎玉之鸣。
这是少女精雅环佩发出的声响。
少女肤白若雪,一双纤秀而修长的手更似良质美玉所雕就。
她面前设着一方青玉案,那双素手就在其上数分之处不停地来回拨动。
墨鸦注意到了这个含义不明的动作:“咦,她的手是不是有点毛病啊?”他显得特别惋惜,“哎呀,这样至少要扣掉一分——哦不,两分。”
白凤也凝目看着少女的双手。
他多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她并非无谓地摆手。纤纤十指灵巧地攫、援、摽、拂,竟自有一定法度。
“她是……在弹琴,在弹一架看不见的琴。”
墨鸦转过身来拍了白凤一下:“喂,小子,看呆啦?怎么样,这个很美吧。”
白凤不答。
华美的雀阁,绝色的少女,加上雀阁之外青天明月、星光万点,本是一幅令人愉悦的图画。
白凤的眼中却泛起忧伤与无奈,怔了片刻,居然露出不忍再看的神情,闭目转身,又睁开眼垂首道:“她……虽然生得美,但是落在姬无夜的手上……结局都一样。”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用力跃出,飞离了雀阁。
他似乎只要再多待一刻,就会受不住内心泛溢的思绪。
墨鸦望着白凤离去的身形,鼻间冷笑一声:“哼,活着就是活着,想那么多干嘛。”
口中虽这么说着,人还是紧随白凤的方向飞走。
夜,微微起了雾。
白凤迎风而飞,衣袂飘拂。
他闭起双眼,觉得晚风似乎冷了些。
有些东西会被风吹去。
有些不会。
再清冽的夜晚,终究是夜晚。
夜晚终要将天地交还白昼。
白凤走在阳光下。
以往,每当将军姬无夜没有任务给他,他就喜欢和墨鸦一起往城外跑。
——无论如何,那里的山林总比将军府广阔些。
而自从那晚在雀阁上看到美丽而奇特的弹琴少女之后,白凤就几乎没出过将军府,接连数日,一直在府内各个屋脊、飞檐上徘徊。
白凤对自己的解释是,作为将军的属下,应该尽到巡逻的职责。
可是时间一久,他巡来巡去,兜了不知多少圈,巡过的地点也许有好多个,巡逻的圆心只有一个。
雀阁。
确切地说,是阁中的少女。
阳光从来一视同仁地给予所有人温暖。
阳光轻抚少女的手,她的手则轻抚虚空。
——后世的一位隐者有言: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少女自然没听过这个说法。
那么,她弹那看不见的琴之时,此心又何念?
白凤正在阁旁的屋顶悄悄看着她。
他对她好像已不仅仅是怜悯或同情。
这少女身处雀阁,却安静如独坐幽谷。她面对近在咫尺的命运,本不应坦然如是。
而她,不过一心弹拨虚无缥缈中那一架琴而已。
“每次看到她,都在弹琴。”
想到此处,白凤已停留在少女身后的一扇窗扉前。也许他本不应该靠得太近,但他忘了这些。
天空真蓝。
不似夜间幽幽的蓝——那种颜色美得有几分无情无义的意味。
白昼的晴空风光无限,淡而明快的浅色背景最适宜鸟儿飞翔。
蓝色背景上掠过一个小小白点。扑啦啦的轻响中,一只小鸟飞进窗扉,落在青玉案前少女的手边。
少女缓缓睁眼。
她的眼瞳明如灵珠,眼波流动如空山清泉。
她看见小鸟,眼中立刻流露欣喜,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少女春笋般的指尖托了托小鸟的下巴,微笑着道:“又是你。”
这是几天来白凤听见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语声也如清泉。初春时梅英未谢,冰雪方融,泉水虽然温柔,仍觉清清冷冷。
空山中的泉,往往无可避免地寂寥。
一番至矣、尽矣的寂寥。保持着娴静,隐藏着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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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4
小鸟驯良地扬了扬头,跳到少女的手心。
白凤觉得这小鸟有些眼熟。
少女微笑着抬手,打量着小鸟,忽然惊道:“你受伤了。”
白凤已认了出来:“是那只小白鸟。”
他也明白了,小白鸟这些时候经常来看望雀阁中的少女,它能给予她一丝安慰。
她多么孤独无助,也许这是唯一的安慰。
少女温柔地凝视小白鸟,又现出笑意,道:“幸好有好心人替你包扎了伤口。”
——“好心人”就在窗外。
白凤开始庆幸那天黄昏与墨鸦的奋力救援。
小白鸟站得还不太稳,时不时轻拍一下翅膀。它看了少女一眼,扑啦啦一声,忽又振翅飞去。
少女微感失望,转头轻问:“……这么快就要走吗?”
小白鸟已飞远,蔚蓝的晴空不发一言。
“她在弹的,究竟是首什么样的乐曲?”
如翚斯飞的屋顶之上,白凤坐在檐角想得出了神。
身后“嗖”地一声,随即脚步声起,有人走近。
“嗯~,你很奇怪哦。最近老喜欢在这一带巡逻。”
白凤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了。
今天一直没见墨鸦,这家伙天晓得在哪混了一回,此刻冒出来,十有**没好事。
白凤“心里一沉”,他现在可没心情听墨鸦胡说八道。
但墨鸦的下一句话让白凤想没反应都难。
“我打听到美女的名字啰,想不想知道?”
能再无聊点吗,敢情你今天工夫都花在这儿了。白凤想着,别过脸断然道:“没兴趣。”
嘴里说着,心里好像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
墨鸦心知肚明地眨着眼笑道:“真的没兴趣?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喔。”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白凤知道自己多半脸红了。
“其他那些女孩子整天哭哭啼啼,她却不同,这个女孩儿挺特别的。而且,她的来历似乎也不同寻常。”
白凤看都不看身后的墨鸦一眼,却听得很认真。
墨鸦总算铺垫够了,抱臂仰头道:“算啦,好心告诉你吧,她的名字叫,弄玉。”
白凤喃喃念着这两个字。
弄玉。
——在数百年前,也有一个女孩曾经拥有过这个名字。
她是秦穆公之娇女,喜好并精于音律。
她所爱之人正是她一心追寻的知音。
她和他乐声相和,终于乘凤双双飞去,飞向青冥之长天,飞向永恒的逍遥自在。
一个最幸福的女子,一段太完美的传说,已经成为后世千千万万少年少女秋月春风的时光中,一方暖洋洋的梦境。
——眼前这个名为弄玉的少女呢?
同名不同命,云泥之判,天壤之别。
幸与不幸,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她的知音在何处?
她喜好弹琴,却无琴可弹,更无人听,无人解。
白凤又看不下去了。
他决心为她做点什么。
弄玉听到身后“笃”地一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了一架琴。
一架形态优美,色泽柔和的琴。
琴身细腻的纹理,还存留着崖边孤桐对夜月、风霜,以及花香鸟鸣的隔世之回想,冷冽而温馨。
琴身约系的浅色丝穗斜倚于青玉案外表。
整个场面无怨无惊、不忧不惧,是本不可能出现在乱世深处这一小方充斥着华美伪装的楼阁中的景象。
弄玉的素手轻抚着琴面,指尖碰到琴弦之时,霎时有种奇妙的感应直透心底。
琴,就是她的生命。
白凤就在她身后的窗外,双手抱在胸前,没有回头。
弄玉按节捻弦,纤指倏地挥出。
白凤蓦然回首。
听到第一声琴音的瞬间,他心头似被重重敲了一下。
弄玉长睫下垂,神情专注,手指抚动七弦。
一时之间,琴音叮叮咚咚,如岩间涓涓之水。
纷纭错落,终于潺潺。
那只小白鸟自远方翩然飞至,落在窗棂。
它和白凤一起倾听。
琴音流淌着生命的力量。
清越奋逸而不沾杀伐,召唤着世间美好生命,也唤醒生命中永远存在的那份天生天长的美好。
恍惚间,有个美丽而孤独的灵魂以安静的姿态任性,恣纵得极尽固执与从容。
她任性地以琴为翼自由着。
不问今夕何夕,不理会不断崩摧的外界之现世,无视疾雷破山,飘风振海的天地不仁。
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
灵魂高翔在她自给自足的世界。
浮云散处,空山骤起。
山间花静,如闻鸟喧。
弄玉素手拨扬,雀阁外忽起阵阵飞鸟振翼与鸣唱之声。
各种各样可爱的小鸟纷纷汇聚。
毛羽缤纷的鸟儿们,有的栖息于窗槅间,更多的环绕雀阁翩然飞动,与琴音相和着唧啾而语。
琴音鸟语随风相送,将军府内雀阁四周忙忙碌碌的仆役与侍女们也在聆听。
他们脸上显出生命的光彩。
琴曲道出了他们内心深处对善与美、爱与自由的坚持。
连自身都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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